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馬丁·伊甸 | 上頁 下頁
第十八章(1)


  星期一早晨第一小車衣物送到了洗衣房,喬唉聲歎氣。

  「我說,」他開始說。

  「別跟我說話,」馬丁喝道。

  「對不起,喬,」中午馬丁說,兩人下了班,正要去吃飯。

  對方眼裡湧出了淚水。

  「沒有啥,老兄,」他說,「我們是在地獄裡,無可奈何。你知道,我好像十分喜歡你呢,我難過正因為這個。我一開頭就挺喜歡你的。」

  馬丁抓住他的手搖了搖。

  「咱們不幹了吧,」喬建議,「丟下活兒當流浪漢去。我沒有試過,可那難是最容易不過的,什麼事都不用幹。我生過一回病,傷寒,住在醫院裡,美妙極了,我真想再生一回病呢。」

  那一星期過得很慢。旅館客滿,額外的「花式漿洗」不斷送來。他們創造了英勇奮戰的奇跡。每天晚上都在電燈光下苦幹,吃飯狼吞虎嚥,甚至在早飯前也加班半小時。馬丁再也不洗冷水浴了,每時每刻都在趕、趕、趕。喬是個精明的羊倌,他牧放的是時間。他細心地趕著每時每刻,不讓它們跑掉;像守財奴數金幣一樣反復計算著。他瘋狂地計算著,計算得發了瘋,成了一部發高燒的機器。還有一部機器也跟他配合。那部機器認為自己以前曾經叫馬丁·伊甸,原是個人。

  馬丁能思考的時刻已很罕見。他那思維的居室早已關閉,連窗戶都打上了木板,而他已淪為那居室的幽靈一樣的看守者。他是個幽靈,喬說得對。他們倆都是幽靈,而這裡便是只有無窮無盡苦役的好久地獄①,或者,這不過是個夢?有時,當他在霧氣騰騰熱得冒泡的環境裡來回地揮舞著沉重的熨斗,熨燙著衣物時,他真覺得是個夢。一會兒之後,或是一千年之後,是會醒過來的。那時他仍會在他的小屋子裡,在他那墨蹟斑斑的桌子邊,接著昨天停下的地方寫小說。或者,連那也是一個夢,醒過來已是換班的時候,他得從顛簸的水手艙鋪位上翻下來,爬到熱帶星空下的甲板上去,去掌舵,讓涼爽的貿易風吹透他的肌膚。

  --------
  ①好人地獄(limbo):基督教神學:未受洗的兒童和基督誕生前的好人死後所去的地方,在地獄邊緣。

  星期六下午三點,空虛的勝利終於到來。

  「我看我還是下去喝一杯啤酒吧,」喬說,口氣古怪、單調,說明到週末他已經累垮了。

  馬丁似乎突然驚醒過來。他打開工具箱,給自行車上好油,給鏈條抹了石墨,調整好軸承,在喬去酒店的中途趕上了他。馬丁低身伏在車把上,兩腿有節奏地使勁蹬著九十六齒的齒輪,繃緊了臉準備面對七十英里的大道、坡路和灰塵。那天晚上他在奧克蘭睡覺,星期天又騎完七十英里回來。星期一的早上他疲倦地開始了新一周的工作,但沒有喝酒。

  第五周過去,然後是第六周。這兩周裡他像個機器一樣活著,服著苦役,心裡只多餘出一點點火星——那是靈魂的一絲微光,是那點光驅使他每週趕完那一百四十英里路。但這不是休息,而像是一部超級機器在幹活兒,只幫助撲滅著靈魂的那點激光——那已是往日生活的僅有的殘餘。第七周週末他不知不覺已跟喬一起走上了去村子的路。在那兒他用酒淹沒了生命,直到星期一早上才轉世還魂。

  到了週末他又去蹬那一百四十英里。為了消除太辛苦的勞動帶來的麻木,他用了更辛苦的勞動帶來的麻木。第三個月末他跟喬第三次下到村裡,在那兒他沉入了遺忘,再活了過來。那時他清清楚楚看見他在把自己變成什麼樣的畜生——不是用酒,而是用幹活。酒不是原因,而是結果。酒無可避免地緊隨著苦活兒,正如黑夜緊隨著白天。威士忌向他耳語的信息是:變作做苦工的畜生不能使他攀登到高處。他點頭表示贊同。威士忌很聰明,他洩露有關自己的機密。

  他要了紙和鉛筆,還要了酒請每個人喝。別人為他的健康平杯時他靠著櫃檯潦草地寫著。

  「一份電報,喬,」他說,「讀吧。」

  喬懷疑他醉醇醇地瞄了瞄電報。那電又似乎讓他清醒了過來。他帶著責備的神情望著對方,淚水從眼裡滲出,沿著面頰流下。

  「你不是要扔掉我吧,馬?」他絕望地問。

  馬丁點點頭,叫了個閒逛的人把電報送到電報房去。

  「等一等,」喬口齒不清地說,「讓我想想。」

  他扶著櫃檯,雙腿搖晃,馬丁用胳膊摟住地,扶住他,讓他想。

  「把它改成送兩個洗衣工來好了。」他突然說,「喏,我來改。」

  「你為什麼辭職?」馬丁問。

  「理由跟你一樣。」

  「可我是要去出海呢,而你不能。」

  「不能,」回答是,「可我能當好個流浪漢,能當好的。」

  馬丁打量了他一會兒、叫道:

  「上帝呀,我看你做得對!與其當幹活的畜生不如當流浪漢。不錯,老兄,你能生活的。比以前的生活還要好!」

  「我住過一回醫院,」喬糾正他,「生活得很美妙的,傷寒——我告訴過你麼?」

  馬丁把電報改為兩個「洗衣工」時喬接著說:

  「我住院的時候從來不想喝酒,很有趣,是吧?但像奴隸一樣幹上一周活兒,就非喝不可了。你見過廚房工人醉得一塌糊塗的麼?——麵包師傅有麼?全都是幹活兒逼的。非喝上酒不可。來,電報費我付一半。」

  「咱倆擲骰子決定,」馬丁提議。

  「來吧,大家都喝,」喬叫道。兩人嘩嘩地搖著骰子,擲在水汪汪的櫃檯上。

  星期一早上喬盼望得發了狂。他不在乎頭疼,也不在乎於活了。那心不在焉的牧羊人望著窗外的陽光和樹林,讓他時間的羊兒一群一群地逃散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