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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


  星期天就像這樣過去了。星期一早上他又辛辛苦苦地分撿開了衣物。喬用一根毛巾把腦袋紮得緊緊的,呻吟著,咒駡著,啟動洗衣機,擾和著液體肥皂。

  「我就是忍不住,」他解釋說,「一到星期六晚上非喝酒不可。」又一周過去了。每天晚上都要在電燈光下苦戰,直到裡期六下午三點才結束。這時喬又品嘗到了他已經凋萎的勝利的滋味。然後又信步走向村裡,去尋找忘卻。馬丁的星期天跟以前一樣:躺在樹蔭裡漫無目的地看報,一躺許多個小時,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他雖然對自己反感,卻因太累,不去想它。他鄙棄自己,仿佛是捲入了墮落,或是天性卑劣。他身上神聖的一切全給抹掉了。豪情壯志沒有了,活力沒有了,澎湃的熱情感覺不到了。他已經死了,仿佛沒有了靈魂,成了個畜生,一個幹活的畜生。陽光透過綠葉篩了下來,他看不見它的美;蔚藍的天穹再也不像往日那樣對他悄語,顫慄著展示出秘密,啟示他宇宙的遼闊了。生命到了他嘴裡只有苦味,沉悶而愚蠢,難以忍受。他內心那視覺的鏡子罩上了一道黑色的帷幕。幻想躺進了密不透光的漆黑的病房。他羡慕喬能夠在村子裡肆無忌憚地「拆櫃檯」;腦子裡能有蛆蟲咬齧;能傷感地思考著傷感的問題,卻也能情緒高漲;他羡慕他能醉得想人非非,光輝燦爛,忘掉了即將到來的星期一和一整周能累死人的苦役。

  第三周過去,馬丁厭惡了自己,也厭惡了生命。失敗感令他難堪。現在他已明白過來:編輯們拒絕他的作品是有理由的。他嘲笑自己和自己的幻夢。露絲把他的《海上抒情詩》穿了回來。他無動於衷地讀著她的信。露絲盡可能表示了喜歡這些詩,說它們很美。但她不能撒謊,不能對自己粉飾現實。他明白這些詩並不成功。他從露絲的信中每一行缺乏熱情的官樣文章裡看出她並不認可,而她是對的。他重讀了這些詩,堅信自己的感覺沒有錯。美感與神奇感已離開了他。讀詩時地發現自己在納悶:當初落筆時自己心裡究竟有什麼感受?他那些氣勢磅確的詞句給他怪誕的印象:他的得意之筆其實很鄙陋。一切都荒唐、虛偽、不像話。他若是意志力夠堅強,是會把《海上抒情詩》當場燒掉的——發動機房就在下面。但要花那麼大力氣把稿子送到鍋爐裡去並不值得。他全部的力氣都用到洗別人的衣服上去了,再沒有絲毫內力氣於自己的事。

  他決定在星期天振作起精神給露絲寫封回信。可到星期六下午,等地結束了工作洗完了澡,那尋求忘卻的願望又壓倒了他。「我看還是到下面去看看喬怎麼樣吧,」他這樣為自己辯護,卻也明白這是在撒謊,可他已沒有力氣去想它。即使有力氣,他也不會思考了,因為他只想忘卻。於是他便由著性子慢慢往村子走去。快到酒店時不知不覺加快了步伐。

  「我以為你還在戒酒呢。」喬招呼他說。

  馬丁不屑於辯解,開口便叫威蔔忌,給自己的杯子斟滿之後把酒瓶遞給了喬。

  「別整夜整夜地喝,」他粗魯地說。

  喬捧了酒瓶磨蹭著,馬丁不願意等,一口氣喝完了一杯又滿斟了一杯。

  「哎,我可以等你,」他兇狠地說,「可你也得快點。」

  喬趕快斟滿酒,兩人對飲起來。

  「是幹活累的吧?」喬問他。

  馬丁拒絕討論這個問題。

  「這兒幹的簡直是地獄的活兒,我知道,」對方說下去,「但眼看你開了戒我心衛仍不是滋味。來,祝你好運!」

  馬丁悶聲不想地喝著,咬著牙叫酒,咬著牙請人喝酒,叫得酒吧老闆害怕。那老闆是個帶女人氣的鄉下小夥子,水汪汪的藍眼睛,頭髮從正中分開。

  「像這樣逼咱們窮鬼們幹活,真不要臉。」喬在說話,「我要是沒有喝醉我就會不管它三七二十一把洗衣房給他燒掉。是我喝醉了才救了他們的,我可以告訴你。」

  但是馬丁沒有答腔。幾杯酒下肚他感到腦子裡有令他激動的蛆蟲在爬。啊!這才像活著!三周以來他第一次呼吸到了生命的氣息,他的夢也回來了。幻想從漆黑的病房裡出來了,像火焰一樣明亮,引誘著他。他那映照出幻想的鏡子清澈如銀,有如一塊舊的銘文大體磨去,又刻上了新的字跡的銅件。奇跡與美手挽手跟他同行,他擁有了一切力量。他想告訴喬,可喬有他自己的幻想。那是個周密的計劃,他要當一家大的蒸汽洗衣場的老闆,再也不受洗衣房的奴役。

  「告訴你,馬,我那洗衣場決不用童工——殺了我我也不幹。下午六點以後車間裡連鬼也不准有一個。聽我說!機器要多,人要多,要在正規的時間服完成任務。因此,馬,你來幫我的忙,我讓你當監工,管全店,上上下下全管。我的計劃是:戒酒,存上兩年錢——存好錢就——」

  但是馬丁已經走開,讓他去對著店老闆嘮叨,直嘮叨到那位人物被叫去拿酒——是兩個農民進了門,馬丁在請他們喝酒。馬丁出手闊綽,請大家都喝:幾個農場幫工、一個馬夫、旅館花匠的下手、酒店老闆,還有一個像幽靈一樣溜進來、像幽靈一樣在櫃檯一頭遊蕩的。偷偷摸摸的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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