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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伊甸先生,請坐!」那姑娘說話了,「自從亞瑟告訴我們之後我就一直希望見到你。你很勇敢……」

  他不以為然地揮揮手,含糊地說那算不了什麼,別人也會那樣做的。她注意到他那揮動的手上有還不曾癒合的新傷,再看那只松垂的手也有傷口未愈。再迅速打量了一眼,又見他面頰上有個傷疤,還有一個傷疤則從額前的髮際露出,而第三個疤則穿到漿硬的領子裡去了。她看到他曬成青銅色的脖子被漿硬的領子磨出的紅印時差點笑了出來。他顯然不習慣於硬領。同樣,她那雙女性的眼睛也一眼便看透了他那身衣服,那廉價的缺乏品味的剪裁,外衣肩上的褶皺和袖子上那一連串皺紋,仿佛在為他那鼓突的二頭肌做廣告。

  他一面含混地表示他做的事不值一提,一面也按她的希望打算坐下,也還有時間欣賞她坐下時的優美輕鬆。等到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又意識到自己形象的笨拙,感到狼狽。這一切于他都是全新的經驗。他一輩子也沒注意過外表的瀟灑或笨拙;他心裡從沒有過這種自我意識。他在椅子邊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卻為兩隻手十分擔心,因為它們不論放在什麼地方都仿佛礙事。此時亞瑟又離開了屋子,馬丁·伊甸很不情願地望著他走了。讓他一個人在屋子裡跟一個仙女一樣的蒼白女人坐在一起,他感到不知所措。這地方沒有可以吩咐送飲料來的酒吧老闆,沒有可以打發到街角去買啤酒的小孩,無法用社交的飲料喚起愉快的友誼交流。

  「你的脖子上有那樣一個疤痕,伊甸先生,」姑娘說,「那是怎麼來的?我相信那是一次冒險。」

  「是個墨西哥佬用刀子紮的,小姐,」他回答,舔了舔焦渴的嘴唇,清了清嗓子,「打了一架。我把他刀子弄掉後他還想咬掉我的鼻子呢。」

  話雖說得不好,他眼前卻浮現出薩萊納克魯茲那個炎熱的星夜的豐富景象。狹長的海灘的白影,港口運糖船的燈光,遠處喝醉了酒的水手們的哈喝,熙熙攘攘的碼頭苦力,墨西哥人那滿臉的怒氣,他的眼睛在星光下閃出野獸一般的凶光,鋼鐵在自己脖於上的刺痛和熱血的流淌。人群,驚呼,他和墨西哥人軀體扭結,滾來滾去,踢起了沙塵。而在遼遠的某個地點卻有柔美的吉他聲珍珍珠綜傳來。那景象便是如此,至今想起仍令他激動。他不知道畫出牆上那幅領港船的畫家是否能把那場面畫下來。那白色的沙灘、星星、運糖船的燈火,還有在沙灘上圍觀打鬥的黑越越的人群,若是畫了出來一定棒極了,他想。刀子在畫裡要占個地位,他又決定,要是在星星下帶點閃光准保好看。可這一切他絲毫不曾用言語透露。「他還想咬掉我的鼻子!」他結束了回答。

  「啊,」那姑娘說,聲音低而遼遠。他在她敏感的臉上看出了震驚的表情。

  他自己也震驚了。他那為太陽曬黑的臉上露出了狼狽不安的淡淡紅暈,其實他已燥熱得仿佛暴露在鍋爐間的烈火面前。在小姐面前談這類打架動刀子的事顯然有失體統。在書本裡,像她那圈子裡的人是絕不會談這類事的——甚至根本就不知道。

  雙方努力所引起的話頭告一段落。於是她試探著問起他臉上的傷疤。剛一問起他就明白她是在引導他談他的話題,便決心撇開它,去談她的話題。

  「那不過是一次意外,」他說,用手摸摸面頰,「有天晚上沒有一絲風,卻遇上了兇險的海流,主吊杠的吊索斷了,接著複滑車也壞了。吊索是根鋼纜,像蛇一樣抽打著。值班水手都想抓住它,我一撲上去就(炎欠)地挨了一鞭。」

  「啊!」她說,這次帶著理解的口氣,雖然心裡覺得他說的簡直像外國話。她不懂得「吊索」是什麼東西,「(炎欠)地」是什麼意思。

  「這個史崴朋,」他說,試圖執行自己的計劃,卻把史文朋讀作了史崴朋。

  「誰呀?」

  「史崴朋,」他重複道,仍然念錯了音,「詩人。」

  「史文朋,」她糾正他。

  「對,就是那傢伙,」他結結巴巴地說,臉又發熱了,「他死了多久了?」

  「怎麼,我沒聽說他死了,」她莫名其妙地望著他,「你在哪兒知道他的、』

  「我沒見過他,」他回答,「只是在你進來之前在桌上的書裡讀到了他的詩。你喜歡他的詩麼?」

  於是她便就他提起的話題輕鬆地談了開來。他感到好過了一點,從椅子邊沿往後靠了靠,同時兩手緊抓住扶手,仿佛怕它掙脫,把地摔到地上。他要引導她談她的話題的努力已經成功。她侃侃而談,他盡力跟上。他為她那美麗的腦袋竟裝了那麼多知識感到驚訝,同時也飽餐看她那蒼白的面龐的秀色。他倒是跟上了她的話,雖然從她唇邊漫不經心地滾出的陌生詞匯和評論術語和他從不知道的思路都叫他感到吃力。可這也正好刺激了他的思維,使他興奮。這就叫智力的生活,他想,其中有美,他連做夢也不曾想到過的、溫暖人心的、了不起的美。他聽得忘了情,只用饑渴的眼睛望著她。這兒有為之而生活、奮鬥、爭取的東西——是的,為之犧牲生命的東西。書本是對的。世界上確有這樣的女人。她只是其中之一。她給他的想像插上了翅膀,巨大而光輝的畫幅在他眼前展開,畫幅上出現了愛情、浪漫故事和為婦女而創造的英雄業跡的模糊的、巨大的形象——為一個蒼白的婦女,一朵黃金的嬌花。他穿過那搖晃的搏動的幻景有如穿過仙靈的海市蜃樓望著坐在那兒大談其文學藝術的現實中的女人。他聽著,不知不覺已是目不轉睛地采望著她。此時他天性中的陽剛之氣在他的目光中情煙閃耀。她對於男性世界雖然所知極少,但作為女人也敏銳地覺察到了他那燃燒的目光。她從沒見過男人這樣注視自己,不禁感到鞏促,說話給巴了,遲疑了,連思路也中斷了。他叫她害怕,而同時,他這樣的呆望也叫她出奇地愉快。她的教養警告她出現了危險,有了不應有的、微妙的、神秘的誘惑。可她的本能卻發出了嘹亮的呐喊,震動了她全身,迫使她超越階級、地位和得失撲向這個從另一個世界來的旅人,撲向這個手上有傷、喉頭叫不習慣的襯衫磨出了紅印的粗魯的年輕人。非常清楚,這人已受到並不高雅的生活的污染,而她卻是純潔的,她的純潔對他感到抵觸。可她卻是個女人,一個剛開始覺察到女人的矛盾的女人。

  「我剛才說過——我在說什麼?」她突然住了嘴,為自己的狼狽處境快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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