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馬丁·伊甸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3)


  『你在說史文朋之所以沒有成為偉大的詩人是因為——你正說到這兒,小姐,」他提醒她。這時他內心似乎感到一種饑渴。她那笑聲在他脊樑上喚起了上下閃動的陣陣酸麻。多麼清脆,他默默地想道,像一串叮叮噹當的銀鈴。轉瞬之間他已到了另一個遼遠的國度,並停留了片刻,他在那兒的櫻花樹下抽著煙,諦聽著有層層飛簷的寶塔上的鈴聲,鈴聲召喚穿著芒(革奚)的善男信女去膜拜神道。

  「不錯,謝謝你,」她說,「歸根到底史文朋的失敗是由於他不夠敏感。他有許多詩都不值一讀。真正偉大的詩人的每一行詩都應充滿美麗的真理,向人世一切心胸高尚的人發出召喚。偉大詩人的詩一行也不能刪掉,每刪去一行都是對全人類的一份損失。」

  「可我讀到的那幾段,」他遲疑地說,「我倒覺得棒極了。可沒想到他是那麼一個——蹩腳貨。我估計那是在他別的書裡。」

  「你讀的那本書裡也有許多詩行可以刪去的,」她說,口氣一本正經而且武斷。

  「我一定是沒讀到,」他宣佈,「我讀到的可全是好樣的,光輝,閃亮,一直照進我心裡,照透了它,像太陽,像探照燈。我對他的感覺就是這樣。不過我看我對詩知道得不多,小姐。」

  他訕訕地住了嘴,但方寸已亂,因為自己笨嘴拙舌很感到難為情。他在他讀到的詩行裡感到了偉大和光輝,卻辭不達意,表達不出自己的感受。他在心裡把自已比作在漆黑的夜裡登上一艘陌生船隻的水手,在不熟悉的運轉著的索具中摸索。好,他作出了判斷:要熟悉這個新環境得靠自己的努力。他還從沒遇見過他想要找到它的竅門而找不到的東西。現在已是他學會談談自己熟悉的東西讓她瞭解的時候了。她在他的地平線上越來越高大了。

  「現在,朗費羅……」她說。

  「啊,我讀過,」他衝動地插嘴說,急於表現自己,炫耀自己那一點書本知識,讓她知道他並不完全是個白癡。「《生命禮贊》,《精益求精》,還有……我估計就這些。」

  她點頭微笑了,他不知怎麼覺得那微笑透著寬容,一種出於憐憫的寬容。他像那樣假充內行簡直是個傻瓜。朗費羅那傢伙很可能寫了無數本詩集呢。

  「請原諒我像那樣插嘴,小姐。我看事實是,我對這類東西知道得不多。我不內行。不過我要努力變成內行。」

  這話像是威脅。他的口氣堅定,目光淩厲,面部的線條僵直。在她眼裡他那下齶已棱角畢露,開合時咄咄逼人。同時一股強烈的生命之力似乎從他身上磅礴噴出,向她滾滾撲來。

  「我認為你是可以成為——內行的,」她以一笑結束了自己的話,「你很堅強。」

  她的目光在那肌肉發達的脖子上停留了片刻,那脖子被太陽曬成了青銅色,筋位突出,洋溢著粗糙的健康與強力,幾乎像公牛。他雖只紅著臉靦腆地坐在那兒,她卻再一次感到了他的吸引力。一個放肆的念頭在她心裡閃過,叫她吃了一驚。她覺得若是她能用雙手接住他的脖子,那力量便會向她流注。這念頭令她大為驚訝,似乎向她洩露了她某種連做夢也不曾想到的低劣天性。何況在她心裡育力原是粗魯野蠻的東西,而她理想的男性美一向是修長而瀟灑。剛才那念頭仍然索繞著她。她竟然渴望用雙手去樓那胞成青銅色的脖子,這叫她惶惑。事實是她自己一點也不健壯,她的身體和心靈都需要強力,可她並不知道。她只知道以前從沒有男人對她產生過像眼前這人一樣的影響,而這人卻多次用他那可怕的語法令她震驚。

  「是的,我身子骨不壞,」他說,「日子難過的時候我是連碎鐵也能消化的。不過我剛才知消化不良,你說的話我大部分沒聽懂。從沒受過那種訓練,你看。我喜歡書,喜歡詩,有功夫就讀,可從沒像你那樣掂量過它們。我像個來到陌生的海上卻沒有海圖或羅盤的海員。現在我想找到自己的方向,也許你能給我校準。你談的這些東西是從哪兒學來的?」

  「我看是讀書,學習,」她回答。

  「我小時候也上過學的,」他開始反駁。

  「是的,可我指的是中學,聽課,還有大學。」

  「你上過大學?」他坦然地表示驚訝,問道。他感到她離他更遼遠了,至少有一百萬英里。

  「我也要上學。我要專門學英文。」

  他並不知道「英文」是什麼意思,可他心裡記下了自己知識上的缺陷,說了下去。

  「我要學多少年才能上大學?」他問。

  對他求知的渴望她以微笑表示鼓勵,同時說:「那得看你已經學過了多少。你從沒上過中學吧?當然沒上過。但是你小學畢業沒有?」

  「還差兩年畢業就停學了,」他回答,「可我在學校卻總是因為成績優良受到獎勵。」

  他馬上為這吹噓生起自己的氣來,死命地攥緊了扶手,攥得指尖生疼。這時他意識到又一個女人走進了屋子。他看見那姑娘離開椅子向來人輕盈地跑去,兩人互相親吻,然後彼此摟著腰向他走來。那一定是她母親,他想。那是個高個兒的金髮婦女,苗條、莊重、美麗。她的長袍是他估計會在這兒見到的那種,線條優美,他看了感到舒服。她和她的衣著讓他想起舞臺上的女演員。於是他回憶起曾見過類似的仕女名媛穿著類似的衣服進入倫敦的戲院,而他卻站在那幾張望,被警察推到雨篷以外的濛濛細雨中去。他的心隨即又飛到了橫濱的大酒店,在那兒的階沿上他也見過許多闊人家婦女。於是橫濱市和橫濱港以其千姿百態在他眼前閃過。可他立即國目前的急需驅走了萬花筒一樣的回憶。他知道自己得起立接受介紹,便笨拙地站起身子。此時他的褲子膝部鼓了起來,兩臂也可笑地松垂,板起了面孔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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