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馬丁·伊甸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1)


  那人用彈簧鎖鑰匙開門走了進去,後面跟著一個年輕人。年輕人笨拙地脫下了便帽。他穿一身粗布衣服,帶著海洋的鹹味。來到這寬闊的大汀他顯然感到拘束,連帽子也不知道怎麼處置。正想塞進外衣口袋,那人卻接了過去。接得自然,一聲不響,那笨拙的青年心裡不禁感激,「他明白我,」他心想,「他會幫我到底的。」

  他搖晃著肩膀跟在那人身後走著,兩條腿不自覺地叉開,仿佛平坦的地板在隨著波濤左右傾側,上下顛簸,那寬闊的房間似乎裝不下他那晃動的腳步。他心裡還暗自緊張,怕他那巨大的肩膀會撞上門框或是把矮架上的小擺設拂到地上。他在家具什物之間東躲西閃,原本只存在他心中的恐懼又成倍地增加了。在屋子正中堆滿書籍的桌子和鋼琴之間分明有可容六個人並行的空間,可他走過時卻仍提心吊膽。他的兩條粗壯的胳膊松松地掛在身旁,不知道怎麼處置。他正在緊張卻發現一條胳膊幾乎撞到摞在桌面的書上,便如受驚的馬一樣往旁邊一個趔趄,幾乎碰翻了琴凳。他望著前面的人輕鬆自在的步伐,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走路和別人不同,步履蹣跚,不禁感到難堪,前額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停下腳步用手巾擦著曬成青銅色的臉。

  「慢著,亞瑟,老兄,」他想說句俏皮話掩飾心中的緊張,「我這次突然來,你家的人肯定受不了。讓我定定神吧!你知道我並不想來,我琢磨著你家的人也未必急於見我。」

  「別擔心,」亞瑟安慰道,「不要為我家的人緊張。我們都是不講究的人——嗨,我還有一封信呢!」

  他回到桌邊,拆開信,看了起來,給了客人機會鎮定鎮定。那客人心裡有數,也很感激。他天生善於同情人、理解人。目前在他那驚煌的外表下仍然體察著對方。他擦乾前額,擺出平靜的樣子向四面看了看。眼裡卻掩飾不住一種野獸害怕陷阱的神氣。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事物包圍了他,他害怕發生什麼情況,無法應付。他意識到自己腳步難看、舉止笨拙,害怕自己所有的屬性和能力也出現類似的缺陷。他極為敏感,有著無可奈何的自我意識。那人偏又越過信紙饒有興味地偷偷打量著他,那目光像匕首一樣戳得他生疼。他看得清清楚楚,卻不動聲色,因為他經受過自我約束的訓練。那「匕首」也傷害了他的自尊。他咒駡自己不該來,卻也決心既然來了無論出現什麼情況也要挺住。他臉上的線條僵住了,眼裡閃出拼搏的光,更加滿不在乎地打量著四周的一切。他目光敏銳,這漂亮廳堂裡的每一個細節都在他腦子裡記錄下來。他大睜著雙眼,目光所及絲毫不漏。目光既痛飲著那內室之美,眼裡拼搏的光便漸漸隱敵,泛出幾分溫暖。他對美敏感,而這裡又多的是讓他敏感的東西。

  一幅油畫抓住了他的注意。怒濤澎湃,拍擊著一片橫空斜出的峭壁;孕育著風暴的黑雲低垂,佈滿天空;浪濤線外一艘領港船正乘風前進,船身傾斜,甲板上的一切都清晰可辨。背景是一個風暴將至的薄暮的天空。那畫很美,它無可抗拒地吸引了他。他忘掉了自己難看的步伐,向畫幅走去。逼近畫幅時,畫上的美卻消失了。他一臉迷惑,瞠目望著那一片仿佛是胡塗亂抹的色彩退開了。可面上全部的美又立即閃了回來。「玩噱頭,」他轉身走開,想道,在紛至遝來的眾多印象之中卻也有時間感到一種義憤:為什麼要拿這麼多的美來玩噱頭?他不懂得畫,他平生見過的只有彩色石印和石版畫,遠看近看總是輪廓分明線條清晰的。他也見過油畫,不錯,那是在櫥窗裡,可櫥窗玻璃卻不讓他那雙急於看個明白的眼睛靠得太近。

  他瞥了一眼在讀信的朋友和桌上的書,眼裡立即閃出一種期待和渴望的光,有如饑餓的人看到了食物。他衝動地邁出一大步,雙肩左右一晃撲到了桌邊,急切地翻起書來。他看書名,看作者名,讀了些片斷,用眼和手愛撫著書卷,只有一次他認出了一本讀過的書,別的書他卻全都陌生,作者也陌生。他偶然翻起了一本史文朋①,開始連續地讀,讀得臉上閃光。忘了自已在什麼地方。他兩歡用食指插著合上書看,作者的名字,史文朋!他要記住這個名字。這傢伙很有眼光,他肯定把捉住了色彩和閃光。可史文朋是誰?跟大部分詩人一樣,已經去世一兩百年了呢,還有活著,還在寫詩?他翻到書名頁……是的,他還寫過別的書。對,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免費圖書館借點史文朋的東西讀。他又讀起書來,讀得忘了自己,沒有注意到有個年青女人已經進了屋子。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亞瑟的聲音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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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史文朋(Algemon C.Swinburne,1837-1909),英國詩人。主要作品有三部《詩歌與民謠》(1866),有關蘇格蘭女王瑪麗的三部詩劇及《利昂內斯的特利斯川》(1881).他的文學評論亦頗有名。

  「露絲,這是伊甸先生。」

  他又插上食指合上書,還沒轉過身就為第一個嶄新的印象所激動。並非因為那姑娘,而是因為她哥哥的話。在他那肌肉鼓突的身體下面是一堆顫顫巍巍的敏感神經。外部世界對他的意識、思想、感受和情緒的最輕微的刺激也能使它像幽幽的火焰一樣閃動起來。他異常善於接納。反映,他的想像力活躍、總在動作,辨析著事物的同與異。是「伊甸先生」這個稱呼激動了他——這一輩子他都被人叫做「伊甸」,「馬丁·伊甸」或者是「馬丁」。可現在卻成了「先生!」太妙了!他心裡想。他的心靈仿佛立即化作了一具龐大的幻燈機。他在自己意識裡看到了數不清的生活場景:鍋爐房、水手艙、野營和海灘、監獄和酒吧、高燒病房和貧民窟街道,在各種環境中別人跟他的關係都表現在對他那些稱呼上。

  於是他轉過身來,看到了那姑娘。一見到她他腦海裡的種種幻影便全沒有了。她是個輕盈蒼白的人,有一對超凡脫俗的藍眼睛,大大的,還有滿頭豐密的金髮。他不知道她的穿著如何,只覺得那衣服跟人一樣美好。他把她比作嫩枝上的一朵淡淡的金花。不,她是一個精靈,一個仙子,一個女神;她那昇華過的美不屬￿人間。說不定書本是對的,在上流社會真有許多像她這樣的人。史文朋那傢伙大約就善於歌唱她。在桌上那本書裡他描述伊素特姑娘①的時候也許心裡就有像她這樣一個人。儘管林林總總的形象、感覺、思想猛然襲來,在現實中他的行動卻並未中斷。他見她向他伸出手來,握手時像個男人一樣坦然地望著他的眼睛。他認識的女人卻不這樣握手,實際上她們大多數並不跟誰握手。一陣聯想的浪潮襲來,他跟婦女們認識的各種方式湧入了他的心裡,幾乎要淹沒了它。可他卻擺脫了這些印象,只顧看著她。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唉!他以前認識的那些女人呀!她們立即在那姑娘兩旁排列開來。在那永恆的刹那他已站在以她為中心的一道肖像畫廊裡。她的周圍出現了許多婦女。以她為標準一衡量,那些婦女的分量和尺寸轉瞬之間便一清二楚。他看見工廠女工們菜色的衰弱的臉,市場南面的婦女們癡笑的喧囂的臉,還有遊牧營他的婦女,老墨西哥抽煙的黧黑的婦女。這些形象又為穿木展、走碎步、像玩偶一樣的日本婦女所代替,為面目姣好卻帶著墮落痕跡的歐亞混血婦女所代替,為戴花環、褐皮膚的南海諸島的婦女形象所代替;而她們又被一群噩夢般的奇形怪狀的婦女所代替,白教堂大路邊慢吞吞臭烘烘的女人,窯子裡酗酒的浮腫的妓女,還有一大群從地獄出來的女鬼,她們滿嘴粗話,一身肮髒,喬裝成婦女模樣,擄掠著水手,搜索著海港的垃圾和貧民窟的殘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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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伊素特:熒國古代傳說中的兩個同名的公主。兩人與勇士特利斯川有一段曲折的愛情悲劇。史文朋的《利昂內斯的特利斯川》敘述了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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