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廊橋遺夢 | 上頁 下頁


  「這就是通過一種藝術形式謀生所產生的問題。人總是跟市場打交道,而市場——大眾市場——是按平均口味設計的。數字擺在那裡,我想現實就是如此。但是正如我所說的,這可能變得非常束縛人。他們允許我保留那些沒有被錄用的照片,所以我至少可以有我自己喜歡的私人收藏。

  「間或有另外一家雜誌願意採用一兩張,或者我可以寫一篇關於我到過的地方的文章,插圖的照片可以比《國家地理》的口味更野一些。

  「以後我準備寫一篇文章題為《業餘愛好的優點》,專門寫給那些想以藝術謀生的人看。市場比任何東西都更能扼殺藝術的激情。對很多人來說,那是一個以安全為重的世界。他們要安全,雜誌和製造商給他們以安全,給他們以同一性,給他們以熟悉、舒適的東西,不要向他們提出異議。

  「利潤、訂數以及其他這類玩意兒統治著藝術。我們都被鞭趕著進入那個千篇一律的大輪盤。

  「營銷商總是把一種叫做『消費者』的東西掛在嘴上。這東西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個矮胖子,穿著皺巴巴的百慕大短褲,一件夏威夷襯衫,戴一頂掛著開酒瓶和罐頭的扳子的草帽,手裡攥著大把鈔票。」

  弗朗西絲卡輕輕地笑了,心裡思忖著安全和舒適。

  「不過我成就並不多。像我剛才說的,旅行本身就很好,我喜歡擺弄相機,喜歡在戶外。現實並不像這支歌開頭那樣,但是這是一支不壞的歌。」弗朗西絲卡猜想,對羅伯特·金凱德來說這是很平常的談話,而對她,這卻是文學素材。麥縣的人從來不這麼談話,不談這些事。這裡的話題是天氣、農產品價格、誰家生孩子、誰家辦喪事,還有政府計劃和體育隊。不談藝術,不談夢。也不談那使音樂沉默,把夢關進盒子的現實。

  他切完菜。「我還能做什麼嗎?」

  她搖搖頭。「沒什麼,差不多就緒了。」

  他又坐到桌邊,抽著煙,不時呷一兩口啤酒。她在煮菜,抽空啜口啤酒。她能感覺到那酒精的作用,儘管量是這麼少。她只是在除夕和理查德在「軍人大廈」喝點酒。除此之外平時很少喝,家裡也幾乎不放酒,除了有一瓶白蘭地,那是她有一次忽然心血來潮,隱隱地希望在鄉村生活中有點浪漫情調而買的。那瓶蓋至今沒有打開過。

  素油,一杯半蔬菜,煮到淺棕色,加麵粉拌勻,再加一品脫水,然後把剩下的蔬菜和作料加進去,文火燉四十分鐘。

  菜正燉著時,弗朗西絲卡再次坐到他對面。廚房裡漸漸洋溢著淡淡的親切感。這多少是從做飯而來的。為一個陌生人做晚飯,讓他切蘿蔔,同時也切掉了距離,人在你的旁邊,緩減了一部分陌生感。既然失去了陌生感,就為親切感騰出了地方。

  他把香煙推向她。打火機在煙盒上面。她抖落出一支來,摸索著用打火機,覺得自己笨手笨腳的,就是點不著。他笑了笑,小心地從她手裡把打火機拿過來,打了兩下才點著。他拿著打火機,她就著火點了香煙。她一般在男人面前總覺得自己比他們風度優雅一點,但是在羅伯特·金凱德面前卻不是這樣。

  太陽由白變紅,正好落在玉米地上。她從窗戶望出去看見一隻鷹正乘著黃昏的風扶搖而上。收音機裡播放著七點鐘新聞和市場簡訊。此刻弗朗西絲卡隔著黃色塑料貼面的桌子望著羅伯特·金凱德,他走了很長的路到她的廚房來,漫漫長路,何止以道裡計!

  「已經聞到香味了,」他指指爐子,「聞起來……好清靜。」他看著她。

  「清靜?有什麼東西聞起來很清靜嗎?」她想著這句話,自問道。他說得對。在慣常給全家做豬排、牛排、燒烤之餘,今天的這頓飯確實做得很清靜。整個食物製作過程中沒有暴力,除了把菜從地裡拔起來也許可以算。燉燴菜是靜靜地進行,散發的味道也是靜靜的,廚房裡靜悄悄。

  「要是你不介意的話,請你給我講講你在意大利的生活。」他靠在椅子裡,伸長了腿,右腿和左腿在腳踝處交叉。

  跟他在一起相對無言使她感到不自在,於是她就講起來,給他講她成長的歲月,私立學校、修女、她的雙親——一個是家庭婦女,一個是銀行經理;講她十幾歲時經常站在海堤邊看世界各國的船舶;講以後到來的那些美國兵;講她如何和女伴們在一家咖啡館裡喝咖啡時遇到了理查德。戰爭攪亂了生活,他們起先也不知道他們是否終於會結婚。她隻字未提尼科洛。

  他聽著,不說話,有時點點頭表示理解。最後她停下來,他說:「你有孩子,你是這麼說的嗎?」

  「是的。邁克爾十七歲,卡羅琳十六歲。他們都在溫特塞特上學。他們是4-H①協會成員,所以他們去參加伊利諾伊州博覽會了,去展出卡羅琳養的小牛。

  (①代表head, heart, hands和health四個h打頭的單詞。)

  「這是我永遠沒法適應的事,沒法理解他們怎麼能對這牲口傾注這麼多愛和關懷之後,又眼看著它出售給人家去屠宰。不過我什麼也沒敢說,要不然理查德和他的朋友全要對我大光其火了。可是這裡面總有一種冷酷無情的矛盾。」

  她提了理查德的名字,心裡有點內疚,她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有。可是她還是感到內疚,是從一種遙遠的可能性而來的內疚。她也不知道如果她陷入了她無法處理的局面,今晚結束時該怎麼辦。也許羅伯特·金凱德就此走了,他看起來挺安靜,挺和善,甚至有點靦腆。

  他們談著談著,暮靄轉成藍色,薄霧擦過牧場的草。在弗朗西絲卡的燴菜靜靜燉著的時候,他又給他倆打開兩瓶啤酒。她站起來在開水裡放進幾個餃子,攪了攪,靠在洗滌池上,對這位從華盛頓貝靈厄姆來的羅伯特·金凱德產生了一脈溫情,希望他不要太早離去。

  他靜靜地、有教養地吃了兩份燴菜,兩次告訴她有多好吃。西瓜甜美無比。啤酒很涼。夜空湛藍,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四十五歲,漢克·斯諾在艾奧瓦州謝南多厄的KMA電臺唱著一支火車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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