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廊橋遺夢 | 上頁 下頁


  她的腳後面是兩個三腳架,已經刮痕累累,不過她還辨認得出其中一架上面剝落的商標「捷信」。當他打開汽車雜物箱時,她瞥見裡面塞滿了筆記本、地圖、筆、空膠捲盒、散落的零錢和一條駱駝牌香煙。

  「下一個街角向右轉。」她說,這給她一個藉口可以看一眼羅伯特·金凱德的側影。他皮膚黝黑滑潤,由於出汗而發光。他的嘴唇很好看,不知怎麼,她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他的鼻子很像她見到過的印第安人的鼻子,那是孩子還未長大時,有一次他們全家到西部度假看見的。

  從傳統標準說,他不算漂亮,但也不俗。這種字眼好像對他根本不適用。但是他有點,有點什麼,是一種滄桑感,飽經風霜的神態,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的眼神。

  他左腕戴著一塊外表很複雜的手錶,棕色皮錶帶汗漬斑斑。右腕有一隻花紋細緻的銀手鐲。她心想這手鐲需要用擦銀粉好好上上光了,立刻又責備自己這種注意雞毛蒜皮的小鎮習氣,多年來她一直在默默反抗這種習氣。

  羅伯特·金凱德從襯衣口袋裡拿出一包煙,抖落出一支遞給她。在五分鐘內,她第二次使自己意外,竟然接受了。我在幹什麼?她心想。多年前她吸過煙,後來在理查德的不斷嚴厲批評下戒掉了。他又抖落出一支來,含在自己嘴唇裡,把一個金色的芝寶牌打火機點著,向她伸過去,同時眼睛望著前路。

  她雙手在火苗邊上做了一個擋風圈,在卡車顛簸中為穩住打火機碰著了他的手。點煙只需一刹那間,但這時間已足夠使她感覺到他手的溫暖和手背上細小的汗毛。她往後靠下,他把打火機甩向自己的煙,熟練地做成擋風圈,手從方向盤抽下來才不到一秒鐘。

  弗朗西絲卡·約翰遜,農夫之妻,悠閒地坐在佈滿灰塵的卡車座位裡,吸著香煙,指著前面說:「到了,就在彎過去的地方。」那座紅色斑駁、飽經歲月而略有些傾斜的古老的橋橫跨在一條小溪上。

  羅伯特·金凱德這時綻開了笑容。他掃了她一眼說:「太棒了,正好拍日出照。」他在離橋一百英尺的地方停下,帶著那開口的背包爬出車子。「我要花一點時間做一點探察工作,您不介意吧?」她搖搖頭,報以一笑。

  弗朗西絲卡望著他走上縣公路,從背包裡拿出一架相機,然後把背包往左肩上一甩。他這一動作已做過上千次了,她從那流暢勁兒可以看出來。他一邊走,頭一邊不停地來回轉動,一會兒看看橋,一會兒看看橋後面的樹。有一次轉過來看她,臉上表情很嚴肅。

  羅伯特·金凱德同那些專吃肉汁、土豆和鮮肉——有時一天三頓都是如此——的當地人成鮮明對比,他好像除了水果、乾果和蔬菜之外什麼都不吃。堅硬,她想。他肉體很堅硬。她注意到他裹在緊身牛仔褲裡的臀部是那樣窄小——她可以看到他左邊褲袋中錢包的輪廓和右邊褲袋中的大手帕。她也注意到他在地上的行動,沒有一個動作是浪費的。

  周圍靜悄悄,一隻紅翼鶇鳥棲息在鐵絲網上望著她。路邊草叢中傳來牧場百靈的叫聲,除此之外,在八月白熾的陽光下沒有任何動靜。

  羅伯特·金凱德剛好在橋邊停下。他站了一會兒,然後蹲下來從相機望出去。他走到路那邊,同樣再來一遍,然後走到橋頂下,仔細觀察那椽子和天花板,從旁邊一個小洞裡窺望橋下的流水。

  弗朗西絲卡在煙灰缸裡熄滅了煙頭,打開門,把穿著靴子的腳放到礫石路上。她張望了一下確定沒有鄰居的車向這裡駛來,就向橋邊走去。夏日近黃昏的午後驕陽似火,橋裡面看來要涼快些,她可以看見橋那頭他的側影,直到那側影消失在通向小溪的斜坡下。

  在橋裡面她能聽到鴿子在簷下的窠裡咕咕軟語。她把手掌放在橋欄杆上享受那暖洋洋的感覺。有些欄杆上歪歪扭扭刻著字:「吉姆波——丹尼森,艾奧瓦。」「謝麗+杜比。」「去吧,老鷹!」鴿子繼續咕咕軟語。

  弗朗西絲卡從兩道欄杆的縫隙中沿著小溪向羅伯特·金凱德走去的方向望去。他站在小溪當中的一塊石頭上望著橋,她看見他向她揮手,吃了一驚。他跳回岸上,自如地走上陡峭的斜坡。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水面,直到她感覺到他的靴子踏上了橋板。

  「真好,這裡真美。」他說,嗓音在廊橋內回旋。

  弗朗西絲卡點頭說:「是的,是很美。我們這裡對這幾座舊橋習以為常了,很少去想它們。」

  他走到她面前,伸出一小束野花,是野生黃菊花。「謝謝你給我做嚮導,」他溫柔地笑著,「我要找一天黎明來拍照。」她又感到體內有點什麼動靜。花。沒有人給她獻過花,即使是特殊的日子也沒有過。

  「我還不知道尊姓大名。」他說。她才想起沒有告訴過他,感到自己有點呆。她說了之後,他點點頭說:「我聽出一點點口音,是意大利人吧?」

  「是的,那是很久以前了。」

  又回到綠色卡車,沿著礫石路,在落日餘暉中行駛。他們兩次遇到別的汽車,不過都不是弗朗西絲卡認識的人。在到達農場的四分鐘之中,她浮想聯翩,有一種異樣、釋然的感覺。再多瞭解一些羅伯特·金凱德,這位攝影家,作家,這就是她想要的,想多知道一些。同時她把腿上的花豎起來緊緊抱在懷裡,好像一個剛外出回來的女學生。

  血湧上她的面頰,她自己能感覺到。她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但是自己覺得好像是做了,說了。卡車收音機裡放著一支鋼棒吉他歌曲,聲音幾乎淹沒在隆隆壓路聲和風聲中,接著是五點鐘新聞。

  他把車轉進小巷。「理查德是你的丈夫吧?」他見過那信箱。

  「是的。」弗朗西絲卡說,有點喘不過氣來。一旦開了口,話就源源不斷出來了。「真熱,你要喝杯茶嗎?」

  他回頭看看她說:「如果沒有什麼不方便,我就要。」

  「沒什麼。」她說。

  她引導他把卡車停到屋後面——希望自己做得很隨便。她不願在理查德回來時有個鄰居對他說:「嘿,迪克① ,你那裡在請人幹活嗎?上星期看見一輛綠色卡車停在那裡。我知道弗蘭妮②在家,就懶得去問了。」

  (① 理查德的昵稱。②弗朗西絲卡的昵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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