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廊橋遺夢 | 上頁 下頁


  他很輕捷,當時她望著他時想到的就是這個詞。他年已五十二歲,而渾身都是瘦肌肉,行動敏捷有力,只有艱苦勞動而又自愛的人才能保持這樣。他告訴她他曾是太平洋戰區的戰地攝影記者,弗朗西絲卡完全能想像那情景:他脖子上掛著幾架晃來晃去的相機,跟海軍陸戰隊的士兵們一起在硝煙彌漫的海灘上跑來跑去,其中一架放在眼睛下面,不斷按動快門,其速度之快幾乎使相機著火。

  她再看那照片,仔細端詳。我當時是挺好看的,她心裡想,為自己的自我欣賞不禁莞爾。「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後我都從來沒有這麼好看過,都是因為他。」她又啜一口白蘭地,此刻雨隨著十一月的風尾下得一陣緊似一陣。

  羅伯特·金凱德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特種魔術師,他活在自己的內部世界裡,那些地方稀奇古怪,幾乎有點嚇人。在一九六五年八月那個乾燥而炎熱的星期一,當他走出卡車向她的車道走來的時候,弗朗西絲卡立刻就感覺到了這一點。理查德和兩個孩子到伊利諾伊州博覽會上展出那只獲獎的小牛去了,那小牛比她得到的關注還要多,現在她有一個星期完全屬￿自己。

  她正坐在前廊的秋千上,喝著冰茶,漫不經心地望著縣公路上一輛行駛的卡車下面卷揚起來的塵土。卡車行駛很慢,好像駕駛員在尋找什麼,然後就在她的小巷口停下,把車頭轉向她的房子。天哪。她想,他是誰?

  她赤著腳,穿著牛仔褲和一件褪了色的藍工作服,袖子高高卷起,衣擺放在褲子外面,一頭烏黑的長髮用一隻玳瑁梳子別起,那梳子還是她離開故國時父親給她的。卡車駛進了巷子,在繞屋的鐵絲柵欄門前不遠處停下。

  弗朗西絲卡走下廊子,穿過草地向大門款款走來。卡車裡走出羅伯特·金凱德,看上去好像是一本沒有寫出來的書中出現的幻象,那本書名叫《插畫薩滿人史》。

  他的棕色軍服式襯衫已為汗濕透,貼在背上,腋下兩大圈汗漬。襯衫上面三個扣子敞開著,她可以看見他脖子上銀項鍊下面緊繃繃的胸肌。他肩上是橘黃色的背帶,是經常在野外作業的人穿的那種。

  他微笑著說:「對不起,打攪了。我是在找此地附近一座廊橋,可是找不著,我想是暫時迷路了。」他用一條藍色的大手帕擦擦前額,又笑了笑。

  他兩眼直望著她,她感到自己體內有什麼東西在跳動。那眼睛,那聲音,那臉龐,那銀髮,還有他身體轉動自如的方式,那是古老的、令人心蕩神移、攝人魂魄的方式;是在障礙沖倒之後進入睡鄉之前,最後時刻在你耳邊說悄悄話的方式;是把不論何種物種的陰陽分子之間的空間重新調整的方式。

  必須傳宗接代。這方式只是輕輕說出了這一需要,豈有他哉!力量是無窮的,而設計的圖案精美絕倫。這方式堅定不移,目標明確。此事其實很簡單,卻讓我們給弄得好像很複雜。弗朗西絲卡感覺到了這一點而不自知,她是在自己的細胞層面上感覺到的,而使她永遠改變之事就從這裡開始。

  一輛小汽車經過這條路,後面揚起一道塵土,車主按了按喇叭。弗朗西絲卡向弗洛伊德·克拉克伸出雪佛蘭車窗的那只古銅色的手揮手答禮,然後轉向陌生人:「你已經很近了,那橋離這裡只有兩英里地。」然後,在二十年的封閉生活中,長期遵循鄉村文化所要求的克制、含蓄、不苟言笑的行為準則的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忽然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領你去。」這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她為什麼這樣做,自己始終也說不準。也許是在這麼多年以後,少女的心境像水泡一樣浮上水面,終於爆開了。她不是個很靦腆的人,但也不大膽主動。她唯一能解釋的是,只見了幾秒之後,羅伯特·金凱德就有某種吸引她的地方。

  顯然,他對她的自告奮勇有點意外,不過很快就過去了,認真地說,他很感激。她從後臺階拿起做農活穿的牛仔靴走到他的卡車邊,跟他走到副駕駛座邊。

  「請等一分鐘,我給您騰地方,這裡盡是亂七八糟的東西。」他邊做邊嘰咕著,主要是自言自語,她可以看得出來他有點慌亂,對整個這件事有點不好意思。

  他把帆布包和三腳架、暖水瓶和紙袋重新放好。卡車後面放著一個棕色的新秀麗牌的舊衣箱、一隻吉他琴匣,都佈滿灰塵,飽經風雨,用一條晾衣繩與一個備用車胎捆在一起。

  他正在咕噥著把紙咖啡杯、香蕉皮等等塞進一個雜貨店的大牛皮紙袋然後扔到卡車後廂中去時,車門砰的一聲碰上了,打了他屁股一下。最後他拿出一個藍白相間的冷藏箱,也把它放到車後面。在綠色的車門上有幾個褪了色的紅漆字:「金凱德攝影,華盛頓,貝靈厄姆。」

  「行了,我想您現在可以擠進來了。」他拉著門,待她進去後關上,然後繞到司機那邊,以一種特殊的、動物般的優美姿態鑽進方向盤後面。他看了她一眼,僅僅是一瞥,微微一笑,問道:「向哪邊走?」

  「右邊。」她用手指了一下。他轉動鑰匙,那走調的引擎開動了。車子沿著小巷顛簸著向大路駛去。他的兩條長長的腿自動地踩著踏板,舊的李維斯牌牛仔褲蓋著系皮鞋帶的棕色野地靴,這雙靴子已見證過不知多少英里從腳下駛過。

  他俯身伸手探到前面的雜物箱中,前肘無意中擦過她的大腿前端。他半望著風擋外,半望著那雜物箱,從裡面抽出一張名片來遞給她:「羅伯特·金凱德,攝影家,作家。」上面還印著他的地址和電話。

  他說:「我是《國家地理》派到這裡來的,您熟悉這個雜誌嗎?」

  「熟悉。」弗朗西絲卡說,心想,誰不熟悉這雜誌。

  「他們要發表一篇關於廊橋的文章,顯然艾奧瓦的麥迪遜縣有幾座蠻有意思的這樣的橋。我已經找到了六座,但是我猜至少還有一座,據說是在這個方向。」

  「它叫羅斯曼橋。」弗朗西絲卡說,越過風聲、車輪和引擎的噪音,她的聲音有點奇怪,好像是屬￿另外一個人的,屬￿那個十幾歲的那不勒斯姑娘,那個探頭窗外,沿著城鎮的街巷看往列車或巷口,想著還沒有出現的遠方戀人的姑娘。她一邊說一邊注視著他換擋時前臂彎曲的肌肉。

  有兩隻背包在他旁邊放著。一只是關好的,但另一隻的蓋向後翻著,她能看見露出來的相機的銀色頂部和黑色背面,以及一個膠捲盒的底部,相機背面貼著「柯達彩色II,25,36張」的標簽。在這些包包後面塞著一件有許多口袋的棕黃色背心,從一隻口袋中掛下一條一端有活塞的細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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