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廊橋遺夢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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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雨停了,而近黃昏時分又下了起來。在薄暮中弗朗西絲卡倒了一杯白蘭地,然後打開理查德的卷蓋式書桌的最後一個抽屜。這胡桃木制的家具已經傳了三代了。她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用手慢慢在上面拂拭,年年此日她都是這麼做的。 郵戳上的字是:「65.9.12,華盛頓,西雅圖。」她總是先讀郵戳,這是儀式的一部分。然後讀手寫的收信人地址:「艾奧瓦,溫特塞特,鄉郵投遞2號線,弗朗西絲卡·約翰遜。」下一步是寄信人地址,在左上角潦草的幾筆:「華盛頓州,貝靈厄姆,642號信箱。」她坐在靠窗的椅子裡,看著地址,全神貫注。因為信封裡面是他的手的動作,她要回味那二十二年前這雙手在她身上的感覺。 在她能感覺到他的手觸摸她時,就打開信封,小心翼翼地拿出三封信、一份短文手稿、兩張照片、一期完整的《國家地理》和從這份雜誌其他期上剪下的散頁。在逐漸消失的暮靄中她啜著白蘭地,從眼鏡框上邊看著釘在打字機手稿上的一封短箋。信寫在他本人專用的信紙上,信的開頭只有簡單的幾個印刷體字:「羅伯特·金凱德,攝影家,作家。」 親愛的弗朗西絲卡: 附上兩張照片。一張是在牧場上日出時刻我給你照的,希望你跟我一樣喜歡它。另外一張是羅斯曼橋,你釘在上面的小條我還沒有取下。 我坐在這裡,在我的腦海中搜索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的每一個細節,每時每刻。我一遍又一遍問我自己:「我在艾奧瓦的麥迪遜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我努力想把它想清楚。所以我才寫下了附給你的這篇短文《從零度空間墜落》,以此來清理我困惑的思路。 我從鏡頭裡望出去,鏡頭終端是你;我開始寫一篇文章,寫的又是你。我簡直不清楚我是怎麼從艾奧瓦回到這裡來的。這輛舊卡車好歹把我馱了回來,但是我幾乎完全想不起來中間經過的路程。 幾星期之前,我還感覺自己很有自製力,也相當滿足。也許內心深處並不快活,也許有些寂寞,但是至少是滿足的。現在這一切都改變了。 現在很清楚,我向你走去,你向我走來已經很久很久了。雖然在我們相會之前誰也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但是在我們渾然不覺之中有一種無意識的註定的緣分在輕輕地吟唱,保證我們一定會走到一起。就像兩隻孤雁在神力的召喚下飛越一片又一片廣袤的草原,多少年,幾生幾世,我們一直都在互相朝對方走去。 那條路真是奇怪的地方。我正開車蹭來蹭去時,抬頭一看,就在那八月裡的一天,你穿過草地向我走來。回想起來,好像這是必然的——不可能是另一樣——這種情況我稱之為極少可能命中的高概率。 於是我現在內心裡裝著另外一個人到處走。不過我覺得我們分手那一天我的說法更好:從我們兩個人身上創造出了第三個人。現在那個實體處處尾隨著我。 不論怎樣,我們必須再見面,不管是何時何地。 你無論有何需要,或者只是想見見我時,就給我打電話。我將立時三刻到來。如果任何時候你能到這裡來,請告訴我,機票錢若有問題,我可以安排。我下星期到印度東南部去,不過十月底就回到這裡。 我愛你。 羅伯特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日 又及:在麥縣拍的那組照片效果很好,你可在明年的《國家地理》上找。如果你要我寄給你刊登這組照片的那一期,請告訴我。 弗朗西絲卡·約翰遜把白蘭地杯子放在寬闊的橡木窗臺上,凝視著一張自己的8英寸×10英寸的照片。有時她很難回憶起自己二十二年前長得什麼樣。她倚在一根籬笆樁上,穿著褪色的牛仔褲、涼鞋、白色圓領衫,頭髮在晨風中飄起。 她從坐的地方的那扇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根籬笆樁。牧場周圍還是原來的舊籬笆。理查德死後她把地租出去時,曾明文規定牧場必須保留原封不動,儘管現在已是蒿草高長的空地。 照片上的她臉上剛剛開始出現第一道皺紋。他的相機沒放過它們。不過她還是對照片上所見感到滿意。她頭髮是黑的,身材豐滿而有活力,套在牛仔褲裡正合適。不過她現在凝視的是自己的臉。那是一個瘋狂地愛上了正在照相的男子的女人的臉。 沿著記憶的長河,她也能清晰地看見他。每年她都在腦海中把所有的影像過一遍,細細地回味一切,刻骨銘心,永志不忘,就像部落民族的口述歷史,代代相傳直至永久。他身材瘦、高、硬,行動就像草一樣自如而優雅,銀灰色的頭髮長出耳下不少,幾乎總是亂蓬蓬的,好像他剛在大風中長途航行,設法用手把它們攏整齊。 他狹長臉,高顴骨,頭髮從前額垂下,襯托出一對淡藍色的眼睛,好像永遠不停地在尋找下一個拍照對象。他當時對她微笑著說她在晨曦中臉色真好,真滋潤,要她倚著籬笆樁,他圍著她繞了一大弧形,先蹲著照,然後站起來照,然後又躺下用相機對著她。 她對他用了這麼多膠捲有點於心不安,但是對他給予她這麼多關注感到高興。她希望沒有鄰居這麼早開拖拉機出來。不過在那個特定的早晨她倒不大在乎鄰居以及他們怎麼想。 他拍照,裝膠捲,換鏡頭,換相機,接著又拍,一邊工作一邊輕聲跟她談話,總是告訴她他覺得她多麼好看,他多麼愛她。「弗朗西絲卡,你太美了,簡直不可思議。」有時他停下來凝視著她,目光穿過她,繞著她,一直看到她身體裡面。 她的棉制圓領衫繃緊處兩個奶頭輪廊鮮明。很奇怪,她竟然對自己隔著衣服這樣曲線畢露並不發窘。相反,知道他透過鏡頭能這樣清楚地看到她的胸部,她感到高興。她在理查德面前絕不會這樣穿法,他不會贊許的。說實在的,在遇到羅伯特·金凱德之前她什麼時候也不會這樣穿法。 羅伯特要她背稍稍往後仰一點,然後輕聲說:「好的,好的,就這麼待著。」這時他照的就是她現在注視著的這張照片。光線最理想不過了,他說是「模糊的透亮」——這是他起的名稱,正在圍繞她轉時快門穩當地按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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