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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他坐在椅子上簡直像個啞巴一樣!」

  「那是因為他把要說的話已經重複說過好幾遍。你總是把說過的事又重頭說起。」

  「當然啦,我是不講道理的!」

  沉重的腳步踏在水泥地上,是男人的腳步聲(毫無疑問是羅拔·馬力克的腳步聲,因為說話的只可能是他)。可是什麼也沒有映入馬弟雅思的眼簾,那條筆直的門縫絲毫沒有變動:地上仍然是那幾塊水泥方塊,一隻圓形的不台腳,印有小花的漆布的一角,一副鋼鏡框的眼鏡,一把黑柄的長刀,一疊共有四隻的湯盆,背後還有另一疊同樣的湯盆,小夥子的上半身,他左邊的一角椅背,他的鐵板的面孔,抿緊的嘴唇,凝視不動的視線,掛在牆上的插圖日曆。

  「如果我早知道這是他幹的……」父親咆哮著說。

  老婦人開始啜泣。在哭聲和祈禱聲中有幾個字反復出現:「一個殺人犯……殺人犯……他相信他的兒子是一個殺人犯……」

  「別再這樣了,媽!」男人大聲說。哭訴聲停了下來。

  沉默了一陣,在靜寂中只聽見男人的腳步聲。然後男人用較慢的聲調說:

  「是你自己告訴我們的,那個……你怎麼稱呼他的?那個兜售手錶的旅行推銷員,在我不在家的時候來過這兒,他沒有看到我們家裡任何人。假如于連像他自己所說的是坐在門檻上,那個旅行推銷員就應該看見他了呀!」

  「他可能走開了一會兒……對嗎,乖乖?」

  馬弟雅思突然覺得好笑起來:島上習慣管孩子們叫「乖乖」,可是這個親愛的稱呼和那個鐵板的面孔多麼不調和啊。他在忍著笑的當兒,漏聽了幾句不很清楚的對話,可是他也聽出了有一個陌生的聲音插進來說了話——那是一個比較年輕的婦女的聲音。至於那個小夥子,他連眼睫毛也不眨一眨,使人不禁懷疑這場談話未必真正和他有關,人們質問的可能是另外一個人。那個在幕後說話的第二個女人的聲音可能是他母親的聲音……不,他的母親出門去了。父親這時粗暴地打斷這個不知趣的婦女的插嘴,繼續責備小夥子:

  「首先,于連自己說沒有離開過門口。無論如何是他撒謊……位卑鄙的傢伙連在麵包店裡一個學徒的位置都保不住!騙子,強盜,殺人犯……」

  「羅拔!你瘋了!」

  「 對呀!是我瘋了……你回答我,你,你回不回答?你是在那邊——是嗎?——在懸岩上,那時候旅行推銷員正在這兒;你僅僅來得及在我回家以前趕回來——你沒有走大路,因為祖母沒有遇見你……說話呀,頑固的傢伙!你遇見了勒杜克家的小姑娘,你又跟她惹了事,是嗎?哦!我知道,她不是一個規矩的女孩……你別管她就得了……怎麼了?你們打了架嗎?還是別的原因?也許你不是有意把她推下去的?你們在岩石邊上,在爭吵的時候……或者你想報仇,因為那天晚上人家把你從防波堤上扔到水裡?到底怎樣?你總得開口說話吧——嗯?——你再不說我把你的腦袋也砸開!」

  「羅拔!你又發火了,你……」

  旅行推銷員不由得退到前廊的陰暗處,他覺得全身驟然發熱。他感覺到那兩疊盆子和日曆之間面對著他的視線有了變化(可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變化的呢?)——現在這視線固定在他身上。他馬上恢復常態,不慌不忙地向房門走去,這時候那個父親的聲音越來越響地一再重複說著:「叫他回答呀,叫他回答呀!」

  「裡面有人。」小夥子說。

  馬弟雅思故意把鞋底在石板地上踏得響一點,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在半開著的門上敲了一下。廚房裡的一切聲音一下子都停了下來。

  然後羅拔·馬力克說:「進來!」同時門被人從屋裡猛力拉開。旅行推銷員走了過去。屋裡的人也向他走過來。所有的人仿佛都認識他:無論是那個黃臉老太太,穿皮茄克的漢子,那個在屋角裡洗碗的年輕姑娘。姑娘停止了手頭的活兒,手裡還拿著一隻鍋子,向門這邊半轉過頭來,和他點頭為禮。只有那個坐在椅子上的小夥子動也不動。他只微微移動了一下眼珠,把視線繼續固定在馬弟雅思身上。

  馬弟雅思和屋裡人—一握手以後,雖然愉快地說了幾句「您好!」都仍然不能緩和屋子裡的緊張氣氛;他終於走到釘在牆上的日曆旁邊:

  「這就是于連,真的!他長得多大呀!讓我想想看……有多少年不見了……」

  「 人家跟你說話,你不能站起來嗎?」父親說,「這小子真是倔脾氣!剛才就是因為這個,我才罵他的:他在麵包店裡被人攆出來了——昨天早上的事——他在那裡當學徒。我真想送他到海軍裡去當見習水手,如果他繼續這樣的話……整天闖禍……上星期他和一個喝醉酒的漁民打架,他掉到水裡,差點兒淹死……剛才大聲罵他就為這件事。我想狠狠地罵他一頓……」

  于連站了起來,望瞭望他的父親,又回過來注視著旅行推銷員。他的緊閉著的嘴唇上浮起淺淺的微笑。他沒有說什麼。馬弟雅思不敢伸手和他握手。牆壁漆成儲石色,沒有光澤,上面一層漆有些地方已經剝落,好多地方露出多角形的鱗片。日曆上的插圖畫的是一個小女孩,眼睛上紮著手帕,正在玩捉迷藏。旅行推銷員轉過來對祖母說:

  「孩子們呢?他們在哪兒?我真想見見他們……」

  「他們又上學去了。」羅拔·馬力克回答。

  于連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旅行推銷員,逼使旅行推銷員不得不說話,說得很快,盡可能地快,可是心裡卻經常害怕說錯話,或者說出一句無可挽回的話:他昨天下午沒有趕上輪船;他這次重訪農舍,是因為他以為e已忘記了什麼事情(不對)……因此他不得不等到星期五.他利用這幾天休息一下。他重訪農舍是因為他想再推銷一二隻手錶(不對)……他遲了三分鐘沒趕上輪船是因為那輛租來的自行車在最後關頭(不對)……僅早上起自行車的鏈條就給了他不少麻煩:馬力克太太在十字路口,在交叉路口,在轉彎角處遇見他的時候,他正在把鏈條重新裝到車子上去。今天,他定定心心地步行趕來了;他重訪農舍是因為他想見見他們一家人……

  「您把手錶也帶來了嗎?』老農婦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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