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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可是這條路很簡單:只要一直沿著草場背後走就行了。這條小路是從這兒開始的,就在後面。」(他用右手作了一個含糊的手勢)

  馬弟雅思必須趕緊轉換話題,以免對方再問起經過哪些地方,以及在農舍裡遇見了什麼人。幸而店主人這天中午比較健談,他自己主動換了話題,談起當天的主要新聞:勒杜克家最小一個女孩的慘死。懸岩是危險的,岩石是脆弱的,海洋是靠不住的,孩子是不聽話的,經常要做大人不許他們做的事……

  「您要我告訴您大夥的意見嗎?說也可憐,她的死對任何人都不是一個大損失。她真是一個惡魔,這女孩!」

  馬弟雅思根本沒有注意聽這一番話。他對這一切再也不感到興趣。剛才他那麼輕率地說出來的那番謊話,使他擔足了心事:他每時每刻都害怕對方再提起這件事。他只有一個想法:儘快吃完午飯,真正到那個該死的農舍去一次,把謊話變成一件提早說出來的真事。

  可是一到了碼頭上脫了險,他心裡平靜多了。他並不去尋找酒店主人和馬力克老太太都提起過的那條越過草場的小路。他向左轉,像慣常那樣走到三角形小廣場上。他開始不信任那些近路了。

  他不願意走高低不平的鋪石道,寧願走碼頭邊沿大石塊鋪成的平坦的路了。在石塊上走起來更方便些。可是他沒浪費時間去欣賞二三公尺下面還沒有被潮水淹沒的沙泥土面的垃圾了。他也毫無困難地擺脫了第二個誘惑物——五金店的櫃窗。廣場中間,死者紀念碑在多雲的天空底下顯得比較隨便。圍成圓形的很高的鐵欄杆再也不把它的垂直鐵條的影子投射到人行道的石板上了。直立在台座上面的雕像仍然眺望大海,可是它的石頭臉上並不流露任何優鬱。旅行推銷員要安安靜靜地去訪問他的老朋友,他也不想打聽關於老朋友的任何重要消息——好的壞的都不要——因為老太太已經把主要的情形告訴他了。他的視線偶然落到電影廣告牌上的那幅五顏六色的海報上,他把眼睛挪開。他要安安靜靜地去訪問……等等。

  二

  街道上沒有人。這絲毫不值得驚奇:這時候大家都在吃飯。島上吃午飯的時間比大陸上遲得多;店主人是提早給馬弟雅思開飯的,以便自己能夠照常按時吃飯,不受干擾。鎮上最末一家也像別的人家一樣關上了大門和窗戶。這一片靜寂是令人安心的……

  上坡以後,馬弟雅思不久就到了兩條大路的交叉路口——一條是他現在走著要到黑芝那邊去的,另一條作S形,從島的東海岸通到西海岸——也就是昨天他最後訪問「群馬」海呷時所走的那條路。

  再過去幾步,就有一條較小的路在右邊出現,兩旁有兩垛小牆,牆上長滿了金雀花——其實是一條長滿了草的小徑,中間一條畦沒有草,兩旁還有兩道車轍——正好夠一輛小車行駛。馬弟雅思認為他很難在別人午飯吃完以前就趕到農舍,因此他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試走一下這條小路,看看是否恰好就是瑪莉亞·勒杜克所走的那條路,今天早上他從懸岩回來的時候還找不到這條路。

  這條小路和曠野上別的小路不同,這裡並沒有叉路,不可能走錯路:兩旁是低矮的堤被或者幹泥小牆,這條小路是首尾一貫的,連續不斷的,冷僻的,顯然是筆直的。馬弟雅思在這條小路上走了約一公里,路向變了,轉向左邊。那角度是一個相當大的鈍角,也許這樣更好一些,最好不要太快就走到海岸邊上去。其實旁邊也沒有別的道路可以選擇。

  走了大約不到十分鐘,他又到了大路上,恰好在轉彎角開始的地方。他看到新漆過的白色路碑上寫著:「由此往黑岩燈塔——一公里六。」

  這是一個普通的路碑:一個長方形的平行六面體,和一個同樣厚度的半圓錐體接合(有共同的橫軸)。兩個主要的平面——上面是半圓形,下面是方形,——刻著黑色的字;圓形的頂新近漆上黃色,在閃耀發光。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在午飯以前他應該服些阿司匹靈。早上他一醒過來就感到昏沉沉的頭痛,現在真的開始使他難受了。

  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他待會兒要向他的好朋友馬力克他們討幾片藥片。再走五十公尺他就向左轉到通向農舍的路上。

  景物明顯地改變了:路邊的堤更高了,甚至遮沒了兩邊的一部分東西,堤上幾乎連續不斷地生長著灌木,灌木背後不時出現一株松樹幹。至少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顯得很正常。

  樹幹越來越多。它們向各個方向傾側和彎曲,不過總的趨勢是順著風的方向俯伏,換句話說,就是向東南方向俯伏。有些樹幹幾乎乎躺在地面上,僅僅昂起了它們的生長不良、不規則而且禿掉四分之三的樹梢。

  這條路到農舍為止。路的盡頭突然寬敞起來,構成了農舍的院子。

  大體上說來,這農舍沒有什麼需要重複描述的東西:既有堆放乾草的棚屋,又有圍著籬笆的菜園,上面種著刺玫花的灰色房子,排列在兩邊的窗戶,寬闊而光滑的大石頭做成的門婚……他過去想像中的整個畫面和現實事物幾乎完全相符。

  旅行推銷員踏著泥地走著,一點也沒有腳步聲。四個窗戶都關著,可是所有的百葉窗都打開——當然是這樣。在房子的正面,唯一叫人看不順眼的是二層樓上兩個窗戶之間的距離太大。很明顯,這裡一定缺少了些什麼東西,比如缺少一隻開鑿在牆身裡的壁龕,裡面可以放上一具小小的聖母像,1紮用球形玻璃罩罩著的婚禮花束,或是什麼祛邪的偶像。

  他正要敲門,忽然發現其中一株刺玫花,如果不是已經完全枯死,也已經快要枯死;左邊的一株早已長出了蓓蕾,而右邊的一株還僅僅在枝幹的尖端長出幾片褐色的葉子,呈現出半乾癟狀態,而且佈滿了黑點。

  大門沒有上插銷。馬弟雅思推開fi,走進前廊,聽見很近的說話聲——仿佛是一場激烈的爭吵。他停了下來。

  他一放開門扉,門扉就自動地慢慢轉回原來的位置,沒有一點響聲。廚房的門半開著。

  「怎麼樣?你回答不出來嗎?」

  一讓他去吧,這孩子;他不是已經對你說過他一直回到家裡而且在院子裡等你嗎?」

  這是那個老農婦的說話聲。她的聲調聽上去很不耐煩。馬弟雅思向前走一步,穿著大皮鞋的腳小心地踏在鋪石板上。門縫寬約十到十五公分,從門縫裡只能看到桌子的一角,桌上鋪著一塊五彩小印花的漆布,上面放著一副眼鏡,一把裁紙刀,兩疊並排放著的同樣高度的、乾淨的白色盆子;桌子後面,一個十分年輕的小夥子直挺挺地坐在一張椅子上,他那腦袋上方的牆上釘著一本日曆;小夥子動也不動,兩手放在膝蓋上,昂起頭,兩眼向前直視。他大概十五六歲。雖然他嘴唇緊閉,可是從他的臉上——他的臉發著亮光而且態度頑強——可以猜出他是這場爭吵的主要的角色。此外就看不見有什麼人了,其實這些人都在這間房間裡的其他地方說話和動作,只是叫人看不見罷了。現在又聽見那個男人的說話聲。

  「他說過……他說過!他撒謊,跟平時一樣。你瞧他那種頑固的樣子,你想像得出他腦子裡想些什麼嗎?這孩子頭腦不健全……連人家問他的話也回答不上來!」

  「可是他已經說了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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