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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旅行推銷員開頭不知道主人說的是誰,因為他沒有注意前面的幾句話。等到他明白了說的是勒杜克家的最小的女兒,他不禁自問水手怎麼會轉到這個話題上來的。他利用主人停止說話的片刻也說了一句贊同的話,因為根據他從早上到現在所聽到的話看來,這小女孩似乎的確需要給鞭打一頓,或者甚至於需要給她更嚴重的懲罰。

  這時候他發覺水手的視線在朝他的方向射過來。他大著膽子向左邊一瞥,發覺水手正在打量著他,神情那麼驚異,使得馬弟雅思自己也驚訝起來。可是他沒有說過什麼特殊的話。難道僅僅是因為對方不希望他回答嗎?馬弟雅思盡力回憶自從他走進屋子以後說過些什麼別的話。他沒法子肯定,也許他說過房間裡很熱——也許也說過幾句關於燈塔的一般的話……他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歎了一口氣:

  「有了孩子可真麻煩。」

  他看見漁民不再望他,才寬下心來。漁民恢復了剛才那種滿懷心事的樣子,不再說話,兩隻手空著,毫不活動,兩隻前臂靠在桌子的邊沿上。他的視線——越過吃剩的蟹,一隻空酒瓶,一瓶滿滿的酒,穿黑袍子的年輕女人的肩膀——毫無疑問地射向那只方形的小窗。

  「明天一定下雨。」他說。

  他仍然沒有動。過了大約二十秒鐘,他自己更正說:「明天……或者後天,准沒錯兒。」

  不管怎樣,那時候旅行推銷員已經去得遠了。

  漁民沒有挪動身體,接下去說:「如果你是在張望雅克蓮的話……」

  馬弟雅思猜測他這句話是對那個年輕女人說的,可是又絲毫找不到證據。她呢,又開始吃蟹,仿佛什麼也沒有聽見。漢子繼續說:

  「你可以希望我會很好地接待她。」

  他在「很好地」三個字上加重語氣,明白地顯示出應該從反面去理解。此外,他像島上的許多人一樣,用「希望」這種字眼來代替「想像到」——在這裡,「想像到」的意思其實是「害怕。」

  「現在她再也不會來了。」旅行推銷員說。

  他真想收回這句笨拙無比的話,同時又過分匆忙地補充一句:「我的意思是說,這時候她大概回去吃午飯了。」這句話反而使他感到更窘。

  他不安地向周圍望了一眼:幸而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話,也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窘態。那姑娘低著眼睛望著一塊蟹殼,她想把舌尖伸進蟹殼裡去。漢子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薄薄的布袍子把肩膀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肉,另一部分是黑色的袍予——望著窗口。

  漢子用低而清晰的聲音說出三個字:「……擁蟹來……」這三個字似乎和前面所說過的一切都聯繫不上燃後他第二次哈哈大笑起來。

  馬弟雅思剛才突然害怕起來,現在卻有一種無所適從和疲勞的感覺。他想找一個可以依附的東西,可是只找到一些零星碎片。他問自己到這兒來是幹什麼的。他問自己一小時以來和一小時以前他做過些什麼,比如在漁民的小屋裡……沿著懸岩……在村裡的酒店裡……。

  眼前這時刻,在這所破房子裡,一個漢子坐在桌子旁邊,面對著小窗口,眼睛半閉著。他的十分強壯的手空著,毫不活動,半張開半合攏,露出長而彎曲的指甲,像爪子一樣。他的視線射向窗口的時候,也順便望一望一個十分年輕的女人的瘦削而光滑的脖子,那女人也像他一樣動也不動地坐著,低垂眼睛望著自己的雙手。

  馬弟雅思自己坐在漢子的右邊,年輕女人的對面,顯然和他們兩人的距離是相等的;他在想像:從屋主人坐著的位置望過去,到底可以看見些什麼……眼前這時刻,在漁民的破房子裡,他正在吃午飯,同時等待可以繼續訪問顧客的時間到來。他到這裡來的時候,不得不跟著屋主人——在村子裡遇見的一個過去的同學——沿著懸岩走。至於在酒店裡,他不是賣出了一隻手錶嗎?

  可是這些辯解並沒有使他感到滿意。再早一些時候,他在大燈塔和市鎮之間的路上做過些什麼呢?後來在市鎮裡呢?再早一些時候呢?

  總之,從早上起,他做過些什麼呢?他覺得這一整段時間很長,不明確,使用不當——也許不僅是由於售出的手錶數量很少,也由於這些買賣的成功很偶然而沒有規律——不過那些做不成的買賣情況也一樣,甚至那些臨時增加的路線也是如此。

  他真想馬上就離開這兒。可是他不能夠這麼突然地離開他們,因為這頓飯是否已經結束還不知道呢。這頓飯的安排完全.沒有任何形式,更使得旅行推銷員無法理解自己到底處在怎樣的境地。在這種情勢下,他沒法子按照任何規則來行動,這條規則以後回想起來應該是切實可行的——可以作為緊急情況下行動的準繩的——在必要時可以保護他的。

  在他的周圍,所有事物的現狀不能給他提供任何線索:那頓飯既沒有理由認為已經結束,也沒有理由認為應該繼續。一個空酒瓶和滿滿的一瓶酒(雖然瓶塞已經拔掉)並排放在一起;一隻蟹已經分散成為無數碎片,原來是哪一部分都認不出來,而另一隻蟹卻完整無缺,像開始時一樣朝天躺著,多刺的背翻了過來,多節的蟹腳向著肚子的一個中心點屈進去,灰白色的長臍作Y形;鍋子裡還剩下差不多一半土豆。

  可是沒有人再吃了。

  小海灣人口處拍擊著岩石的浪濤,把它們的有規律的聲音悄悄傳過來,起初從遠處侵入靜寂,不久就把越來越響的巨聲充滿了整個屋子。

  她的向下俯著的臉,願來在窗戶前面背著陽光,現在悄悄轉向左邊——這樣就能充分望見那四塊方形的窗玻璃——又把身體倒過去,這一次是向另一個方向轉,前額對著最昏暗的角落,頸背全部暴露在陽光下。在黑飽子上端的頸背那裡,露出一長條新抓破的傷痕,像荊棘在太嫩的皮膚上留下的傷痕一樣。傷痕上面一滴滴微小的血斑仿佛還是潤濕的。

  一個浪頭沖到懸岩腳下。馬弟雅思按照心跳的速度數了九下;又一個浪頭沖過來。從窗玻璃上還可以看得出塵埃裡流下的雨點。從前有一個下雨天,他坐在這個窗戶前面花了整個下午來繪畫棲在花園盡頭的籬笆木樁上的一隻海鷗。人家經常把這件事告訴他。

  低垂著眼睛的臉轉回到原來的位置,背對著窗玻璃,面對著一隻盛著蟹腳的盆子,蟹腳已經成為無數紅白的碎片。

  在更遠的地方,一個浪頭破散了,幾乎不容易聽得出——也許這只是呼吸聲——例如旅行推銷員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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