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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在他們身後有些火焰從一個圓形的洞口裡露出來,這洞口開在一個平面上,火焰是黃色的,很短,向兩邊散開,以免越出洞口;它們是從一個靠在後面牆上的大火爐的爐口裡噴出來的,爐口的兩個圓形的生鐵蓋子有一個被拿掉了。

  馬弟雅思繞過那張大桌子走到他們倆那裡去;可是主人絲毫沒有介紹客人的意思,連別的話也沒有說。他的洋溢的感情已經完全消失,現在主人的臉是嚴厲的,臉上半閉的眼睛露出一絲憂慮,或者憤怒。在旅行推銷員轉過身去望窗口的那一刹那間,他和那個年輕的廚娘——他的女兒?——他的老婆?——他的女僕?——之間,一定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大家默默無言地坐到飯桌旁邊。餐具只有兩隻盛湯的盆子,直接放在木桌面上,還有兩隻酒杯和一隻中等大小的鐵錘。兩個男人面對窗口,坐在一條和桌子平行的長凳的兩端。水手從衣袋裡摸出小刀,拿小刀上的拔瓶塞器先後把兩瓶紅酒都開了。女人給馬弟雅思擺上一隻酒杯和一個盆子;她接著又拿來一鍋子滾熱的土豆,最後徒手拿來兩隻煮熟的「蜘蛛蟹」,盆子也懶得用一隻。然後她坐在面對旅行推銷員的一張凳子上——因此她是坐在馬弟雅思和窗口之間,背著亮光。

  馬弟雅思盡力想通過玻璃窗望出去。水手給大家倒酒。兩隻翻過來的蟹在他們面前並排放在桌上,多節的蟹腳向著天,稍微向內收縮。馬弟雅思望著對面的女人,看見她只穿了一件佈施子,他覺得自己太熱了。他脫掉身上的短襖,扔在長凳後面的一個箱子上,解開上衣的紐扣。現在他後悔被拉到這個破房子裡來,他覺得自己在這裡是一個陌生人,討人厭,惹人不信任;何況他到這兒來也沒有什麼理由,因為正如他所預料得到的,他在這兒沒有希望賣出任何手錶。

  他的兩個同桌的夥伴開始不慌不忙地用指甲剝土豆皮,他也伸手向鍋裡拿了些土豆,學他們的樣子。

  突然間漁民大笑起來,笑得那麼出人意外,使馬弟雅思嚇了一跳;他把自己的視線從黑袍子轉到主人的突然恢復平靜的臉上。主人的酒杯又幹了。馬弟雅思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

  「想起來這也真有趣!」漢子說。

  旅行推銷員考慮要不要回答。他認為最好還是埋頭剝土豆,他的長得異乎尋常的指甲使他剝起來很方便。他望著那件薄薄的緊身黑施子,望著背著亮光的頸背上的亮光。

  「當我想起了,」漢子說,「我們倆坐在這兒安安靜靜地剝土豆的皮……·」

  他笑了,沒有接下去把話說完。然後他用下頷指了指桌上的蟹,問道:

  「這東西,你愛吃嗎?」

  馬弟雅思作了肯定回答,然後向自己提出同樣問題,得到的結論是,他剛才的回答是謊話。不過,他倒覺得蟹的氣味並不難聞。水手拿了一隻蟹,把蟹爪一隻一隻撕下來;他拿了小刀,用刀刃在蟹肚子上刺穿兩處,然後用一個有力而幹脆利落的手勢把蟹身從蟹殼上拆出來,左手拿著蟹殼,右手拿著蟹身,他停頓了一下,仔細觀看蟹肉。

  「他們還說這些蟹沒有肉呢!」

  緊跟在這句話後面的是幾句咒駡漁商的話,最後當然又像往常那樣用幾句譴責蜘蛛蟹的價錢太賤的話來作結束。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拿起鐵錘來敲蟹爪,在他面前的盆子和旅行推銷員的盆子之間那一塊桌面當作了鐵砧。鐵錘發出了一下下短促而尖銳的敲打聲。

  有一隻蟹腳不容易敲碎,他用力地敲,有些汁濺了出來,射到那個年輕姑娘的臉上。她一句話也不說,用食指的指背把汁揩乾淨。她的無名指上戴了一隻金戒指,完全可以認為是結婚戒指。

  水手繼續他的獨白,時而談到島上居民的生活越來越困難,黑岩村的逐步發展,時而又談到今後島上大部分地區都可以使用電燈,他自己拒絕把電線接到他的房屋裡,他在懸岩的這個角落裡和「小姑娘」以及漁網、漁具等一起過著「美好的生活」。在整個談話中,對馬弟雅思絲毫沒有提出什麼問題,對方即使提出了一句問話,也從來不需要馬弟雅思回答;遇到這種場合,只要等待幾秒鐘,水手的獨白就會繼續進行,仿佛完全沒有停頓過似的。

  很明顯,水手談的始終只是一般情況,不想談他個人的歷史。他一次也沒有提起他在什麼時候認識馬弟雅思,也沒有提起在那個難以確定的時期中把他們聯結在一起的友誼,而旅行推銷員卻在盡力思索那段時期離現在有多遠,延續了多久,但是他想不出來。有時漁民像親兄弟似的和他說話,忽然又馬上把他當作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客人。水手在熟不拘禮時只管他叫「老馬」,這個稱呼對他想弄清他們的友誼也沒有絲毫幫助,因為到目前為止——如果他的記憶不錯的話——還沒有人這樣叫過他。

  不僅是他們結交的日期和時間長短他記不起來,就是地點和當時環境他也弄不清楚。照馬弟雅思的看法,這地點不可能在島上——這一點有各種理由可以證明——除非那時期是在他的青年時代。可是水手也沒有談起他自己的青年時代。恰恰相反,水手不厭其煩地仔細談論著去年秋天裝置在燈塔裡的凹凸透光鏡,這種鏡光力很強,能夠透射最濃的霧。他開始解釋這種裝置怎樣運用,可是他對於儀器的描述,即使夾雜著一些技術上的術語,卻從開頭起就說得十分含糊,以致旅行推銷員根本不想再聽下去。他覺得這位主人是在重複著一些從別人那裡聽來的話,自己根本不理解這些話的意義,只是隨心所欲地拿來裝飾自己的談吐,而談吐本身又更是七顛人倒。他說起話來,大都運用迅速汽派浩大而又複雜的手勢來加強語氣,而這些手勢和他說話的內容又似乎不甚關聯。因此一隻大蟹螫的各個不同關節就隨著他的手勢在桌子的上空飛來飛去,描畫著許多圓圈,螺旋形,環形和8字;由於蟹螫已經敲破,許多碎片就飛出來,落到桌子周圍。吃下去的籃和過多的說話使他口渴,他不斷地停下來給自己倒酒。

  那個年輕女人的酒杯裡卻相反,酒似乎沒有動過。她一句話也不說,吃得也很少。為了保持乾淨,每吃一塊蟹肉,總要細心地把手指吮乾淨——也許是對客人表示敬意吧。她把嘴唇伸長,把嘴巴撅成圓形,一連好幾次把手指伸過去再拉出來。為了看清楚自己的這些姿勢,就朝窗口那邊把身子半轉過來。

  「燈光把懸岩照耀得像白天一樣。」漁民把這句話作為結束。

  這句話顯然是錯誤的:燈塔的光從來不曾照到燈塔腳下的海岸。對於一個自稱為水手的人說來,犯這種錯誤是令人驚異的,而水手卻似乎認為這是燈塔的職責,這樣可以把岩石的詳細情況指示給航海的人們,使他們有所趨避。他大概從來不曾在夜間使用過漁船。

  那個「小姑娘」側著身子,動也不動,中指插在嘴裡。她向前俯下身子,垂著腦袋;渾圓的後頸背肌肉繃緊,在背後射過來的陽光下閃著亮光。

  可是她向陽光那面側轉半個身子,並不是為了要看清楚手指是否吮乾淨了。從馬弟雅思所處的位置看來,她的眼睛正在從側面望著窗戶的一個角落,似乎想透過肮髒的窗玻璃看見外邊的什麼東西。

  「這個小娼如真該給她一頓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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