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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三

  在一塊傾斜的岩石遮掩下的一個凹口裡,海水比較平靜,回頭浪使海水輕輕地拍擊著;一層厚厚的發黃的奠苔已經在那裡堆積起來,風把其中一部分吹散,卷成漩渦,一直散佈到懸岩的頂上。馬弟雅思沿著崖邊的小路快步走著,手裡提著小箱子,身上的短祆扣上了紐子;他跟在漁民後面.漁民離他幾公尺遠。漁民的兩隻手各拿著一瓶滿滿的酒;由於海潮的聲音太大,他不再說話了。他不時回過頭來對旅行推銷員嚷幾聲,還用手時作出一些不明確的動作——這是一些沒有完成的更大的手勢的開端。馬弟雅思不可能想像這些手勢完成時該是什麼樣子,因為他每一次把耳朵側過來聽他說什麼,就不得不把眼睛挪向別處。有一會兒他甚至停了下來,想聽清楚一點。在兩垛幾乎筆直的牆之間的、一個狹窄走道的角落裡,水跟著浪頭忽漲忽落;在這個角落裡既沒有波濤,也沒有回頭浪;流動的海水在這裡是平滑的,藍色的,時起時伏地拍打著岩石。附近岩石的位置往往把水突然帶進甫道,使水漲得很高,比原來沖進來的浪頭高得多。可是水馬上就落下去,在幾秒鐘內使同一處地方的水位低得那麼厲害,簡直叫人驚訝為什麼還看不見水底的沙灘,鵝卵石,或者海藻的拂動的莖尖。水面卻相反,始終保持濃藍色,沿著堤壁的海水帶點紫色。可是只要稍從海岸望開去,就覺得海水在佈滿了雲的天空底下,是一片碧綠,沒有光澤,不透明,像凝固了似的。

  一塊離岸較遠的礁石,由於已經坐落在浪濤不甚洶湧的地區,雖然礁石本身不很高,也不至於受到定期的淹沒。它的周圍只有一圈浪花的泡沫圍繞著。三隻海鷗動也不動地棲在礁石的微微露出水面的部分,有一隻比其餘兩隻稍高一點。它們都向著同一方向露出側面,模樣兒完全一樣,仿佛在同一背景的畫布上用同樣的模板畫出來似的——腳是僵直的,身體是橫的,頭向上舉,眼睛固定不動,嘴尖指向天邊。

  現在道路沿著一個小海灣落下去,一直到達一個蘆葦叢生的小海灘,是一個非常狹窄的山谷的盡頭。三角形的沙灘被一條擱淺在灘上沒有桅的漁船和五六隻捕蟹的籃子完全佔據了;那些捕蟹的籃子是疏格子的圓籃,由細長的小棍子加上柳條結紮而成。離海灘稍遠一點,在蘆葦開始生長的地方,有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坐落在一塊平坦的草地中間,一條很陡的小徑把草地和海灘連接起來。漁民用手裡的一瓶酒指著房子的石板屋頂說:「到了。」

  這個聲音突然恢復了正常,使馬弟雅思非常驚訝:現在他不再需要大聲叫嚷來使人聽清楚了,風和海水的震耳欲聾的響聲已經完全消失,使人以為到了離海好幾公里以外的地方。他回頭一望,地勢還剛開始落下來,可是小海灣很狹窄,小徑上頭的懸岩的頂上又有一串小丘,這就足夠使小徑得到掩護。這裡看不到波浪——既看不到它們連續不斷的衝擊,也看不到它們的飛濺,連它們最高的浪花也看不見——突出海面的岩石把它們遺沒了,這些岩石把小海灣的人口封閉了四分之三。這裡的海水仿佛被一系列左右交錯的堤壩保護著似的,十分柔和平靜,像風平浪靜時期的海水。馬弟雅思彎下身去從陡直的邊沿向下望。

  他看見下面有一塊平臺,略略高出水面,是在岩石上馬馬虎虎開鑿出來的,長度和闊度足以讓一個人舒舒服服躺在上面。不管這塊平臺是天然的還是人工開闢的,反正人們正在利用——或者過去曾經利用過—— 大概是漲潮時用來停泊小漁船的。從小徑走到平臺上並不十分困難,因為岩石上有許多缺口,恰好構成石級,其中只有幾級缺少踏腳處。這個雛形的碼頭還有四個鐵環補足它的設備:四個鐵環是鑲在筆直的岩身上的,頭兩個在最下面,和平臺一樣高,兩個鐵環間的距離約一公尺;另外兩個裝置在一人高的地方,稍為分開一點。手臂和腿擱在這四個鐵環上面的姿勢是不正常的,顯示出使用鐵環的人身材十分苗條。旅行推銷員馬上認出了這是維奧萊。

  真是相像得不能再相像。不僅那個還帶著孩子氣的臉和那雙大眼睛,圓而瘦削的脖子,金黃的頭髮,完全一樣,而且連胞窩附近也有同樣的凹痕,直到皮膚上細密的肌理也相同。在右腰肢稍下面一點的地方,她有一粒突出來的德,顏色是紅中透黑,像螞蟻一樣大小,形狀像一隻三角星,非常像個V字或Y字。

  在太陽底下,在這個四面擋住了風的小山谷裡,天氣很熱。馬弟雅思解開了他的短祆的腰帶;雖然天空仍然佈滿了雲,可是風吹不到,也就覺得不那麼涼了。越過這些擋住小海灣人口處的岩石,向大海那邊望去,仍然可以望見那塊略略高出水面的礁石,以及它周圍的泡沫花邊和那三隻動也不動的海鷗。海鷗並沒有改變方向;由於它們離小海灣很遠,雖然看的人走動過了,可是它們的角度仍然未變——就是說,看的人仍然看見它們的側面。一道淡白的陽光從雲層的一個看不出來的裂縫裡照射下來,給這景色添上一層蒼白。海鷗的白色原來就是沒有光澤的,在這道光線的照耀下,使人很難估量它們的距離;你可以想像它們在幾裡路以外,也可以想像它們在二十步以外,甚至可以想像不費氣力伸手就可以摸到它們。

  「到了。」漁民用快活的聲音說。陽光消失了。海鷗的灰白色羽毛又回到六十公尺左右的距離。在陡削的懸岩邊沿上的小徑——有些地方小徑太貼近懸岩的邊沿了,因為懸岩的邊沿新近有些地方又坍倒過——小徑突然幾乎垂直地落下去,一直落到房屋周圍那片平坦的草坪上。房屋只有一個窗戶,是個狹小的方形窗戶。屋頂鋪著很厚的、不整齊的石板,是手工鑿成的。「到了。」漁民又說。

  他們走進屋子。水手先進去,旅行推銷員跟在後面,順手把門帶上,門上的插銷自己關上。事實上,這所小房子離村子相當遠,並不像房主人所說的「只走三十秒鐘就到了」。主人的名字用粉筆寫在門上:「讓·羅賓」。書法笨拙,既寫得過於用心,又仿佛全無把握,使人想起小學生的書法作業;不過一個孩子即使踉起腳尖,也不可能到達門板上的那個高度。字母b的一豎寫得不直,向後面倒下去;上面的圓圈又太圓了,仿佛一個翻倒的圓肚花瓶和瓶頸連在一起。馬弟雅思一邊在沒有亮光的過道裡摸索前進,一邊思索著這個名字是不是水手自己寫上去的——抱著什麼目的才寫的。「讓·羅賓」,這個名字對他說來確是熟悉的,可是還不能夠使他想起和這個水手有關聯的一些往事。屋子裡面很黑暗,也很複雜,在屋子外面,他雖然看到了屋子的狹小和只有一個窗戶,也不會想像得出屋子裡面會這麼複雜。他在黑暗中摸著水手的背脊前進——好幾次突然轉彎——他根本看不見他是在穿越房間還是穿越走廊,或者僅僅是越過幾扇門。

  「注意,」漢子說,「這兒有個石級。」

  現在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輕微,仿佛害怕驚醒睡著的人、病人,或者一隻惡狗似的。

  這個房間給馬弟雅思的印象是相當寬敞——當然沒有他想像中那麼狹小。從方形的小窗戶——一定就是面對小海灣的那個窗戶——射進來一道強烈的、耀眼的、然而也是有限的光線——照不到房間周圍,甚至達不到房間的中央。從黑暗中清楚地顯露出來的,只是一張笨重的桌子的一角,和有些地方鋪得不齊整的地板。馬弟雅思向窗戶那邊走去,想從那些肮髒的玻璃上望出去。

  他沒有來得及認出窗外的景色,因為他的注意力馬上被一件用具——大概是一件廚房用具——突然跌落在地上的響聲吸引到相反的方向去。他分辨出離窗戶最遠的屋角裡有兩個人的輪廓,一個就是那個漁民,另一個是個少女或者少婦;這個女子是他到目前為止沒有看出來的,她的身材苗條,脆弱,穿著一件緊身袍子,顏色如果不是黑色的,就是深色的。她彎下腰,屈著膝,去抬起跌落在地上的用具。水手動也不動地站著,在她的上面,兩手叉腰,頭稍向下俯——仿佛在凝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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