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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他一邊用一種近乎演滑稽劇的聲調繼續吹噓,一邊從兩腳之間拿起小箱子,轉過身來走過去把小箱子放在三個水手喝著酒的那張桌子的旁邊桌子上。三個水手都轉過頭來向他這邊張望;其中一個把座位挪動一下,以便看清楚一點。那女人繞過櫃檯,走到桌子旁邊。

  掀開鍍銅的扣鎖,箱蓋,黑色的備忘錄,一切都很正常地進行,既沒有走彎路,也沒有遇到阻礙。同往常一樣,說話總是比不上動作有效,不過總的說來,他也沒有說過什麼叫人太聽不進去的話。女店主想試試好幾種樣式的手錶,只好把手錶從硬紙板上摘下來,然後又費勁地再裝上去。她把手錶一隻只地戴到手腕上,把手向各個方向伸來伸去,以便觀察哪一隻手錶更合適;從她的外表看來,誰也想不到她是這麼愛漂亮的,這下子她的個性突然流露出來了。最後,她買了一隻體積龐大的手錶,表面有很多裝飾,連鐘點都不是用數字寫出來的,而是一些糾纏在一起的小圈圈所構成的亂七八糟的小圖畫。在開始時也許畫家是按照十二個數字的形狀來畫的,到後來十二個數字簡直不留一點形跡,叫人實際上看不出鐘點——除非仔細研究。

  有兩個水手想徵求妻子的意見,他們請求旅行推銷員吃過午飯以後到他們家裡去一趟。他們住在村子裡,村子的地形其實一點不複雜,可是他們卻作著十分冗長的敘述,想十分正確地把他們住所的位置描述出來。看來,他們提供了給他一大堆無用或者多餘的細節,可是他們說得那麼準確又那麼一再重複,使得馬弟雅思完全給弄胡塗了。即使在敘述這些住所的時候故意弄錯也不會把他弄得更胡塗;實際上他有點懷疑他們把一大堆自相矛盾的話和許多廢話混在一起了。有幾次,他覺得其中一個水手似乎隨意地、毫無區別地使用「左邊」和「右邊」 這些字眼。只要把村子的房屋畫成一張簡圖,就能夠把一切弄清楚了;可惜兩個水手身上都沒有帶著紙和筆,女店主又只顧到自己剛買_的手錶,沒有想到要給他們一張紙,馬弟雅思則絕對不想讓他們在他用來記帳的備忘錄上亂塗。既然他準備訪問村子裡的每一家人家,他很快就決定裝出聽懂的樣子,不斷地點頭,而實際上他並不是在繼續聽下去,只是他們說一陣,他就回一個「對」字或「是」字,以表示同意。

  從咖啡店所處的角度看來、他們倆的住所都在同一方向。兩個水手起初輪流發言,住得較遠的那個等他的同伴一停下來就開始敘述。第一個感到還不夠放心,等到第二個一講到目的地以後他又從頭把說過的話重複一遍。當然,這些對於同一路程的不同描述是有差異的——這些差異似乎很大。可是後來談到怎樣開始走的時候,兩個水手之間才突然有了不同意見;他們開始同時說話,每個人都想使馬弟雅思接受他的看法,而馬弟雅思卻連他們的看法之間有什麼不同都弄不明白。如果不是午飯時間到了,逼使他們暫時休戰,他們還會爭論不休的。他們同意由旅行推銷員到了現場的時候選擇一條較好的道路,來決定哪一個意見對;既然旅行推銷員的一生都是在道路上過的,在這方面他應該是一個專家。

  他們付了酒錢,走了出去;第三個水手——他始終一言未發——跟著他們走了。馬弟雅思要在一點三刻或者兩點鐘才能開始訪問顧客(因為島上的作息時間顯然比大陸遲些),因此他有充分的時間來吃掉他的兩塊夾心麵包。他仔細地把小箱子整理了一下,關上箱子,坐在一張桌子旁邊,等待走進內室的女店主出來,好再要杯酒喝。

  現在店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向前面望著,透過玻璃門,望到那條穿越全村的路。路很寬,佈滿泥塵——而且間無一人。另一端有一垛沒有門的石牆,比一個人高,牆後面一定是燈塔的一個附屬建築物。他閉上眼睛,想要打瞌睡了。為了趕乘輪船,他起得很早。從他家裡到港口並沒有公共汽車。在聖雅克區的一條胡同裡,從樓下的一個窗口望進去,裡面是一間很深的房間,雖然已經是大白天,房間裡仍然相當昏暗;床頭上一盞小燈的光線照射到淩亂的床單上;一條舉起的胳膊被光線從側面和下面照射,把擴大了的影子投射到牆上和天花板上。可是他不能誤了乘船;到海島上推銷一天可能把一切都挽救回來。即使把他在上船以前在城裡售出的一隻手錶計算在內,他還只賣掉四隻手錶。待會兒他要把數字記在備忘錄上。他覺得很疲倦。沒有什麼來擾亂當前的靜寂,咖啡店內和咖啡店外都是如此。可是他突然發覺他聽見了——雖然距離很遠而且店門又關著——海浪有規律地衝擊燈塔前面的岩石的聲音。這聲音一直傳到他這裡,又響亮又清晰,使得他驚訝早些時候為什麼沒有發覺。

  他張開眼睛。這裡當然看不見海。只見一個漁民站在玻璃門外邊朝咖啡店裡面張望——他的一隻手握著門的把柄,另一隻手拿著一隻空酒瓶。馬弟雅思以為他是剛才喝酒的水手中的一個(始終沒有說話的那個)走了回來。可是等到那漁民走進店裡以後,旅行推銷員才發覺自己弄錯了。他還發覺這位新來者看見自己就露出十分高興的臉色。事實上那個漁民一直走到他身邊,大聲地問:

  「真是你嗎?我沒有眼花吧?」

  馬弟雅思站起來握住對方伸過來的手。他盡可能縮短握手的時間,趕忙握緊拳頭把手縮回來,使得他的指甲藏在掌心裡。

  「是呀!」他說,「是我呀。」

  「馬弟雅思老朋友!真是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面了,嗯?」

  旅行推銷員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不知道採取怎樣的態度才好。起初他懷疑對方在玩弄欺騙手段:這傢伙只不過裝著認識他罷了。可是他看不出這個漁民採取這種手段能夠得到什麼好處,他馬上就放棄了開頭的想法,無條件地表示同意:

  「對呀!真是可以說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廠

  這時候那個胖女人回來了;馬榮雅思倒也感到高興:這一下能夠向她證明他在島上不是一個陌生人,而是有許多朋友,人們應該信任他了。漁民指著女店主當作人證,說:

  「我到這兒來打一公升酒,居然會碰到這個老朋友馬弟雅思,我和他沒有見面已經不知多久了。可真想不到!」

  旅行推銷員也不知道有多久沒和他見面了;他也覺得想不到。可是他徒勞地在記憶裡搜尋,甚至連應該搜尋些什麼也不知道。

  「這種事情是常有的。」女店主說。

  她拿掉那只空酒瓶,換了滿滿一瓶酒給他。水手接過酒後,對女店主說「最好」是「和別的幾瓶」一起記在他的賬上。女店主很不滿意地撅了撅嘴,可是並沒有提出異議。水手帶著一種含糊的神氣望著牆壁說:再來一公升的酒他就可以請「老馬」到他家裡吃午飯了。他的話不是對任何特定的人說的。沒有人回答他。

  毫無疑問,這時候應該由馬弟雅思出來說話。可是那漢子已經轉過來對著他,開始用更大的熱情問他「分別以來」的情形。如果首先不能確定所謂「分別以來」是指的哪一個時候,這個問題似乎是很難回答的。不過這問題也沒有使旅行推銷員傷腦筋傷得太久,因為對方顯然絲毫沒有等他回答的意思。他的新認識的老同學說話越來越快,兩條胳膊作出種種手勢,範圍很大而且很用力,使人害怕他不要打碎了夾在左臂下面的那瓶酒。馬弟雅思不久就不再想從他的滔滔不絕、意義卻不連貫的說話中,找出某些線索,可以說明所謂他和這個人過去共同度過的日子。他的全部注意力還來不及追隨對方用一隻空著的手和那一公升紅酒所作的動作——這些動作有時是分開的,有時是合攏的,有時是表面上看不出有任何關係的。空著的手比較靈活,帶動了另一隻手;如果像左臂一樣也給右臂以同樣的負擔,那麼兩條臂膀的動作就會縮小到幾乎沒有——只有一些小動作,更慢,更有規律,範圍不那麼大,也許更合乎需要,總之,可以使一個細心的觀察者更容易分辨出來。

  可是要做到這樣,首先得使他的說話和動作停頓一下,而他的說話和雜亂無章的手勢卻每分鐘都在增加強度,越來越叫人吃驚。其中即使偶然有些小小的停頓,都是不能加以利用的,因為只有離得遠些才能覺察得出來,這樣一來就太遲了,滔滔不絕的洪流又接上去了。馬弟雅思後悔剛才有明顯的機會時,自己沒有提出再買一瓶酒請他喝。現在要這樣做需要十分迅速的反應,他覺得自己完全不能做到這一點。他閉上眼睛。在這個水手的後面,越過他那瓶具有威脅性的——或者使人得到解放的酒,超過玻璃門,越過大路和矗立在那邊的石牆,就是大海。大海繼續很有規律地衝擊懸崖。每一個浪頭衝擊了凹凸不平的岩石以後,就響起了像瀑布似的從各處一齊落下來的水聲,接著是無數白色的小瀑布從岩石的凹洞裡向岩石突出的地方流下來,那種溫濕的聲音逐步減輕,一直延續到下一個浪頭沖上來為止。

  太陽已經完全消失。只要稍從海岸望開去,就覺得海水是一片綠色,沒有光澤,不透明,像凝固了似的。波浪似乎是在離岸很近的地方產生的,突然間就漲成巨浪,一下子就淹沒了突出在海岸邊上的巨大岩石,在岩石背後坍潰成扇形的白沫,繼續沸騰著沖進堤岸的凹口,從意想不到的洞裡湧出來,在渠道和洞穴中間和別的浪頭互相撞擊,或者突然像翎毛似的以意料不到的高度直沖上天空——可是每一個浪頭在同樣的地點都會重複這樣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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