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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裡面的陳設佈置和所有這一類店家的陳設佈置完全相同,不論是在鄉間或者在大城市的近郊區,或者在小漁港的碼頭上,這種酒店的陳設都是千篇一律的。櫃檯裡面賣酒的那個姑娘戰戰兢兢,像拘一樣惴惴不安,像拘一樣惴惴不安的姑娘在櫃檯後面賣酒……櫃檯後面是一個胖女人,有一頭濃密的灰色頭髮,一個滿足而快活的面孔;她正在給兩個穿藍色工裝的工人倒酒。她倒酒的手勢幹淨利落,是個十足的內行;正當酒滿到杯口的一刹那間,她把手腕輕輕一旋轉,就抬起了瓶頸。馬弟雅思走到櫃檯邊,把小箱子放在自己兩腳之間的地面上,要一杯苦艾酒。

  旅行推銷員不加思索地正想叫一杯苦艾酒的當兒,忽然改變了主意——恰好苦艾酒三個字還沒有說出口。他盡力思索另一種酒的名字,卻沒有想出來,看見女店主給那兩個燈塔工人倒完酒以後手裡還拿著酒瓶,他就指著酒瓶說:

  「給我也來一杯。」說完以後他把小箱子放在自己兩腳之間的地面上。

  那女人把一隻酒杯放在他面前,這酒杯和剛才兩個工人的酒杯完全相同;她的另一隻手還沒有放下酒瓶,接著就往酒杯裡倒酒——用同樣幹淨利落的手勢,迅速到大部分的酒還處在杯底和酒瓶之間的空間之中,她就在這一刹那間抬起了酒瓶。手腕的旋轉一停止,酒的表面也就同時靜止下來,毫釐不差地滿到杯口——絲毫不高出一點點——仿佛有一個虛構的圖樣限制住酒杯的理論上的容量似的。

  顏色——相當深的紅褐色——是一般以酒為基礎的飲料的那種顏色。酒瓶被迅速地放回到架子上,和別的不同牌子的酒瓶排成一行,一點也分辨不出來。剛才酒瓶在女人的胖手上,由於手指的張開——或者由於招牌的位置和觀察者的角度關係 ——使得馬弟雅思無法看出酒的牌子。馬弟雅思想在心裡把剛才的情景重溫一遍,以便記下那張花花綠綠的招牌紙的片段,拿來和排列在架子上的酒瓶比較一下,找出那個酒瓶來。結果他能找到的只是他剛才絲毫沒有感到驚異的一種不正常狀態:女店主用左手來斟酒。

  他更仔細地打量著她;她在洗滌和諧拭酒杯——動作一貫地純熟迅速——可是他不懂得按照兩隻手在這項複雜的工作中各自擔任的職能,給每只手事先走下一個指標,以致到了後來,他根本看不出她究竟是像常人一樣慣於使用右手呢,還是慣於使用左手。他一邊看一邊回想剛才的情景,最後他自己也弄胡塗了,開始把左手和右手混淆起來。

  那女人放下抹布,拿起身旁的一隻咖啡磨子,坐在一張凳子上,使勁地磨起咖啡來。由於她害怕磨得這麼快會使一條胳膊過於疲勞,便輪流用兩隻手來轉動磨子的把手。

  在咖啡豆子被磨碎的鬧聲中,一個顧客對他的同伴說了一些話——馬弟雅思沒聽懂說些什麼。他回想起來,有幾個音節似乎能湊成「懸崖」和——這一點更難肯定——動詞「捆縛」。他注意地聽間是誰也不再開口說話了。

  旅行推銷員覺得很古怪:自從他來了以後,那兩個人就沉默了,只是小口地喝著酒,每喝一口都把酒杯放在櫃檯上。也許他打亂了他們的一場重要的談話吧?他竭力想像著他們在談些什麼。可是他突然怕知道這個話題,而且開始怕他們繼續談話,仿佛他們的說話可能無意中把他牽涉進去似的。按照這種不合理的推論,他可以毫無困難地一直推論下去:例如「無意中」這幾個字就是多餘的,因為,如果他一來他們就沉默下來的話,他們在女店主面前卻並沒有沉默,這顯然是因為他們……因為 「他」……「在女店主面前」,不如說是「和她一起談話」吧。現在他們和女店主卻裝做互不相識。女店主不停地磨著,只是在要把咖啡豆注入磨子的時候才停頓一下。兩個工人總是設法留一口酒在杯底。似乎誰也沒有什麼話要說,可是在五分鐘以前,他在玻璃櫥窗外面看見他們三個人談得真起勁呢。

  女店主正在給這兩個人倒酒,他們和大多數燈塔的職工一樣,穿的是藍色工裝。馬弟雅思把自行車靠著櫥窗,推開玻璃門,走到櫃檯上這兩個人身旁,把手時靠在櫃檯上,要了一杯酒。女店主給他倒酒以後,開始磨起咖啡來。她是一個中年婦女,肥胖,龐大,動作熟練。這時候酒店裡沒有任何水手。這房子沒有樓。從大門望出去,看不見港口裡閃耀發光的海水。

  顯然沒有人有什麼話要說。馬弟雅思轉過頭來望瞭望堂座。頓時害怕一切又要從頭開始:他進來時沒有注意到的三個漁民——一個十分年輕,兩個年紀較大——坐在屋裡的一張桌子旁邊,面前放著三林紅酒;恰好在這時候,最年輕的一個開始說起話來——可是磨咖啡的聲音使馬弟雅思聽不見他開始說些什麼。他豎起耳朵來聽。像往常一樣,談的是蟹的銷路呆滯。他又回過頭來對著櫃檯,想喝完那杯他不知道名字的紅色的酒。

  他遇到了女店主的視線;原來正當他回過頭去望後面的時候,女店主一邊磨咖啡一邊在偷看他。他低下頭來注視自己的酒杯,仿佛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似的。他的左邊,兩個工人朝前面望著酒架上的一排酒瓶。

  「賣手錶的旅行推銷員大概就是您吧?」女店主突然用平靜的聲音問。

  他抬起頭。她始終在打量他,同時不停地轉動咖啡磨的把手——他覺得她的視線是親善的。

  「是的,就是我,」馬弟雅思回答,「人家告訴過您有一個旅行推銷員要從這兒經過嗎?在這兒消息可流通得真快!」

  「勒杜克家的女兒瑪莉亞在您進來以前剛來過。她找她的妹妹,最小的妹妹。今天早上您到過他們家,就是鎮邊上最末的一家。」

  「對了,我當然到過他們家。她的哥哥——若瑟夫——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就是在輪船公司做事的那一個。可是今天我沒有看到他家的女兒,一個也沒見過。他們沒有告訴過我最小的女兒在您這兒。」

  「她不在這兒。她母親叫她到懸崖那邊放牧他們家的四五隻羊。她又一次溜掉了。總是到她不該去的地方,弄出許多是3E。」

  「他們叫她帶著羊群一直到那麼遠的地方嗎?」

  「不,當然不是;只叫她到二公里外的路拐角下邊。瑪莉亞去叫她早點回家,可是人影也不見,只剩下那些羊,那女孩把羊群系在一個連地的木樁上。」

  二

  馬弟雅思搖搖頭,不知道應該開開玩笑好,還是表示同情好。女店主並不把這件事過分放在心上,可是她也沒有笑;她的神氣完全是中立的——一方面很明白她所說的是什麼,但又並不予以重視——臉上隱隱帶著幹她這一行的人慣有的微笑,仿佛在談論天氣好壞一樣。

  「看來她是很難弄的。」旅行推銷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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