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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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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一張笨重的椅子上,屁股下面墊著兩本字典。他在繪畫。他畫的是一隻肥大的灰白色海鷗,通常稱為白海鷗的那一種。海鷗呈現出側影,頭朝右邊。畫面上看得出海鷗的上下像合攏在一起的那條弧線,還看得出尾巴上和冀端的羽毛,甚至它腿上相互交疊的鱗片。可是這幅畫給人的印象是:畫上還缺少了些什麼東西。 畫上還缺少了些什麼東西,可是很難說得出到底缺少的是什麼。只是馬弟雅思認為,一定是什麼地方畫得不行——或者漏畫了。現在他的右手裡拿著的不是鉛筆,而是他剛從輪船甲板上撿到的那團繩子。他望著面前的那群旅客,仿佛想從他們當中看見那位失主微笑著走過來向他討回失物。可是沒有人注意他,也不注意他撿到的東西;大家繼續背朝著他。稍後一點,那個小女孩同樣帶著一種被人拋棄的神氣。她靠著一根鐵柱子站著;那根鐵柱子支持著上層甲板的一隻角。她雙手操在背後,貼在腰眼上;兩條腿僵直而稍稍分開,腦袋倚在柱子上萬p使在這種略嫌過分僵硬的姿勢中,她依舊保持著優雅姿態。她的臉上流露出富有自信和深思熟慮的溫柔表情,那是想像力豐富的好學生都有的表情。自從馬弟雅思注意到她以後,她始終保持著同樣的姿態;總是向著同一個方向凝視——那方向剛才是大海,現在則是那矗立著的、陡削的防波堤堤壁——離他們很近。 馬弟雅思把那股小繩子塞進他的短祆口袋裡。他發覺自己的右手空了,指甲太長太尖。為了使這五隻手指有點東西可拿,他把那只一直用左手提著的小箱子的提手拎在這五隻手指裡。這是一隻樣式流行的箱子,外表堅固結實,令人放心:材料是一種十分堅韌的「 纖維」,顏色是紅褐色,加固的八隻箱角顏色更深些——介乎墨黑和咖啡之間。提手是用一種仿皮的,較為柔軟的材料製成的,用兩個金屬環扣在箱子上,這鎖、兩扇交鏈和每只箱角外面的三顆大圓釘針頭,看來似乎是銅制的,像提手上的環扣一樣,可是箱底的四顆圓釘釘頭已經稍稍磨損,暴露出了真面目:原來是薄薄地鍍了一層銅的白色金屬;其餘的二十顆圓釘顯然也是同樣的貨色,毫無疑問,箱子上別的金屬也是一樣的。 箱子的裡層襯著印花麻布,乍一看,麻布上的印花似乎和這一類麻布通常的印花相同,即使是婦女或者年青姑娘使用的提箱也用的是這種印花布襯裡,事實上卻不是這麼一回事:那上面的花樣設計既不是一束束的花,也不是一朵朵小花,而是一個一個的玩具娃娃,像兒童臥房裡窗簾上的花樣一樣。可是,如果你不是湊得很近,卻看不出來,只看見乳白色的布上點綴著顏色鮮明的斑點——也可以看作是一束束花朵。箱子裡有一本中等開本的備忘錄,幾份說明書和八十九隻手錶,每十隻一盒,嵌在九塊長方形的硬紙板裡,其中一塊硬紙板裡有一隻表的位置已經空了。 當天早上,在上船以前,馬弟雅思已經賣出了第一隻手錶。雖然這只手錶是價錢比較便宜的一種——每只一百十五克朗,給他帶來的利潤不太大,他仍然竭力把這個開端視為好兆頭。這個海島是他的故鄉,他在這裡認識許多人家;即使他認人的能力很差,但由於早一天他已經搜集了一些情況,至少他不妨裝出一副回憶往事的樣子;因而他在這裡有可能在幾個鐘頭內賣掉他的大部分商品。雖然他必須在下午四時再搭這條船回去,他仍然可能——事實上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在短短的半天時間裡賣掉他帶來的全部貨物。何況他也不必受箱子裡的貨色的限制,他也曾經試過先接受定貨然後把貨物寄去收款的辦法。 僅僅以他所帶的九十只手錶來說,利潤也就很可觀:十隻一百十五克朗的,共值一千一百五十克朗;十隻一百三十克朗的,共值一千三百,兩項共計二千四百五十;十隻一百五十克朗的,其中四只有特別的錶鏈,每只要加五個克朗……為了使計算簡化,馬弟雅思假定了一個統一的平均價格:二百克朗。上星期他為品種數量相仿的另一批貨物計算過準確的價錢,二百克朗恰好是一個很接近的數字。這樣他所到手的全部售價大約是一萬八千克朗。他的毛利在百分之二十六至百分之三十八之間,假定平均數是百分之三十——三八二十四,一三得三,三下五去二——毛利總數就超過五千克朗,換句話說,實際上相當於通常在陸地上整整幹一個星期——而且要幹得很好——的所得。至於特別支出,只有一來一回的擺渡費六十克朗,實際上算不了什麼。 馬弟雅思決定作這次旅行,就是為了希望作成這筆特別有利可圖的生意,本來他並沒有把這次旅行列入他的旅行推銷計劃之內。否則,一連兩次在海上作三個鐘頭的航行,實在是一件麻煩事,而且太浪費時間,因為這個海島太小——幾乎不到二千戶人家——又沒有別的什麼能夠吸引他:既沒有青年時代的好友,又沒有任何值得懷念的往事。島上的房屋大都是一個樣,弄得他甚至沒有把握認得出他在那裡差不多度過整個童年的究竟是哪一幢——如果沒弄錯的話,他還是在這裡面的一幢房子裡出生的呢。 人們對他說,三十年來,島上一切都沒有變動;可是,往往只要在頂樓旁邊搭上一間技屋,或者把房屋的門面裝修一下,就可以使一所房屋改變得完全辨認不出來。即使一切都沒有變動,甚至最微小的地方也依然是他離開時的樣子,他還要考慮到他自己的記憶力,經驗告訴他:他的記憶力是不可靠的,往往記憶不清楚,記不正確。因此他應當擔心的還不是房屋真正進行了裝修,甚至也不是那些模模糊糊的印象——雖然這些模糊的印象多到使他記不清楚大部分房子的形象——而是那些雖然清楚、實際上卻不正確的回憶,這些回憶往往代替了原來的地基和磚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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