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窺視者 | 上頁 下頁


  總之,島上所有的房屋都是相似的:前面是一扇低矮的門,夾在兩扇方形小窗之間,後面也是一樣。一條鋪石板的走廊由前門到後門把屋子從中間分成兩半,屋子裡的四間房間被分為對稱的兩組:一組是廚房和一間臥室,另一組是又一間臥室和一間空房間;這間空房間也許用來作客廳,或者作請客時的飯廳,或者作雜物間。廚房和前面的房間臨街,朝東,因此早晨有陽光射進來。後面的兩間直接面臨懸崖——懸崖俯瞰著一片三百公尺的光禿的曠野,地勢稍有起伏,右邊落下去到達海岸的一個凹口。西風和冬季的雨水猛烈地襲擊窗戶,只有天氣比較好的時候才能打開百葉窗。他曾在那裡消磨過整整一個下午,坐在一張嵌進窗臺裡面的桌子邊上,描畫著一隻棲息在花園柵欄木樁上的海鷗。

  無論從房屋的設計或方位來看,他都找不出足以辨認的標記。至於懸崖,在海島的周圍都是一模一樣的,甚至對面大陸海岸的懸崖也是如此。地勢的起伏和海岸的凹口也是處處相同,難以辨認,正如沙灘上的鵝卵石,或者灰色的海鷗,都不容易分出彼此一樣。

  幸虧馬弟雅思並不關心這一切。他並不想找尋曠野邊沿上的那所房屋,也不想找尋棲息在木樁上的那只海鷗。上船的前夕,他細心打聽過他早已忘記了的海島的地形和島上居民的情況,目的只是為了確定一條最方便的路線以及和人家談論生意的時候得到便利,因為在名義上,他是帶著可以理解的高興心情去和人們重逢的。他的職業需要他付出額外的熱情,更需要他運用豐富的想像力,這一切都會得到超額的補償,這就是他預計能夠賺到手的五千克朗利潤。

  二

  他十分需要這筆錢。將近三個月來,賣出的手錶遠遠低於平時的數量;如果事情再不順手,不久他就要用低價把存貨脫手——很可能要虧本——而且要再一次另找一種職業。他設想了好多解決困難的辦法,立即到這個海島上兜攬一次生意是這些辦法中很重要的一個。眼前這時刻,一萬八千現金比他能夠賺到的百分之三十利潤要重要得多:他不準備馬上補進另一批手錶,這樣,這筆款子就可以使他耐心地等待較好的日子的到來。如果一開始時他沒有把這個特殊的地方列入他的工作計劃,那一定是為了把這個地方保留到將來困難時期派用場。如今環境逼迫他作了這次旅行;正如他事先所擔心的一樣,動身以後就發生了無數不愉快的事情。

  輪船在早上七時開出,首先就迫使馬弟雅思比平時早些起床。平時他總要快到八點才乘公共汽車或者區間火車離開市區。其次,他的住所離開車站很近,離開碼頭卻很遠,市區的各路公共汽車又沒有任何一路能夠真正給他縮短路程,他算來算去,還不如步行走畢全程。

  在清晨的這種時刻,聖雅克區的街道上還沒有一個行人。馬弟雅思想按近路,走進一條胡同,仿佛聽見一聲呻吟——相當微弱的呻吟,可是似乎就來自他的身邊,使他不得不回過頭來。沒有任何人;街道的前面和後面都是空蕩蕩的。他正想繼續走路,忽然又聽見同樣的一聲呻吟;聲音十分清楚,近在他的耳邊。這時候他注意到右邊伸手就能摸到的一家平房有一個窗戶,裡面還有燈光透出,雖然現在天已大亮,而且掛在窗玻璃後面的那塊單薄的紗窗簾不可能阻止屋外光線射進屋內。屋裡的房間顯得很寬大,那扇唯一的窗戶卻比較小:也許寬一公尺,高度也不會超過一公尺;鑲著四塊同樣大小的、差不多是四方形的窗玻璃,看來這個窗戶裝在農舍上比裝在這所城市房屋上更適合些。窗簾的皺格使人看不清楚室內的家具,只能看見屋子深處被電燈照得特別亮的那些東西:一盞床頭燈的圓錐形平頂燈罩,一張淩亂的床的較模糊的輪廓。一個男人的側影站在床邊,身子稍微向床俯著,一隻手臂舉向天花板。

  整個景象是靜止不動的。那個漢子的手勢雖然沒有完成,他卻像雕像似的動也不動。燈下床頭小桌上面有一個藍色的長方形小物件——大概是一盒香煙。

  馬弟雅思沒有時間等在這裡看看下一步的情況——如果下一步當真會發生什麼情況的話。他甚至不能斷定那呻吟聲就是從這屋子裡發出來的;照他的判斷,應該來自更近些的地方,而且聲音不像隔著關閉的窗戶那麼低沉。仔細回想起來,他懷疑自己聽到的是否只是含糊不清的呻吟聲,現在他相信聽到的是可以分辨的說話,雖然他已經記不起是些什麼說話了。這喊聲是悅耳的,而且不含有任何憂愁;從喊聲的音色判斷,發出喊聲的人大概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人,或者是一個女孩子。她靠著一根支撐著甲板一角的鐵柱站著;雙手緊握在一起,操在背後腰眼上,兩腿僵直,稍稍分開,腦袋倚在柱子上。她的兩隻大眼睛睜得十分大(而這時所有的乘客因為陽光開始照射,都或多或少地眨已著眼皮),她繼續向前直視,態度就像剛才她凝視他的眼睛時那麼平靜。

  看了她這種目不轉睛的凝視,起初他還以為這股小繩子是她的呢。她也可能有收藏小繩子的解好。可是他接著就發現這種想法是可笑的;這種遊戲不是小女孩愛玩的遊戲。男孩子們呢,恰恰相反,口袋裡總是裝滿了刀和小繩子,鏈條和鐵環,還有那些他們點著了當香煙吸的、多孔的仙人草梗子。

  可是他也記不起他自己的這種痛好原是人們多方鼓勵起來的。他帶回到家裡的那些漂亮繩子,通常總是被家裡人沒收留下來作為實用品。如果他提出抗議,人們對他的不快卻似乎毫不理解:「反正他又不拿這些繩子派什麼用場嘛。」那只鞋盒放在後房最大一隻衣櫃的最下面一層;衣櫃是鎖著的,只有等他做完所有作業和諳熟功課以後,人們才把盒子給他。有時他要等待好幾天才能把他新弄到手的小繩子放進去。在未放進盒子以前,他把小繩子放在右邊口袋裡,和那條經常放在那裡的黃銅小鏈條放在一起。在這種情況下,即使一條十分精美的小繩子,也會很快就失卻一部分光澤或潔淨:最外面一圈汙黑了,絞緊的麻線鬆散了,到處露出了線頭。和小銅鏈不斷磨擦的結果,自然加速了繩子的損壞。有時,經過太長時間的等待,即使是最近找到的繩子,也變得一無可取,只能扔掉或者用來包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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