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窺視者 | 上頁 下頁


  那是一個橫8字:兩個圓圈大小相等,直徑稍稍小於十公分,兩圓相切。在8字的中心,有一個微紅色的瘤狀物,長滿了鐵銹,很像以前在這裡針過一顆鐵釘似的。過去可能有一顆螺旋釘扣著一隻鐵環,和堤壁垂直,退潮時浪頭把鐵環衝擊得隨意向左右擺動,日久天長,就在兩邊留下兩個圓圈。這只鐵環那時候一定是用來拴住纜索,讓船隻在碼頭前面停泊的。

  可是鐵環的位置太低,幾乎經常被水淹沒——有時甚至在水下幾公尺。而且鐵環的直徑不大,和通常使用的纜索大小不相稱,甚至小漁船的纜索也不行,看來只能用來拴住一些較粗的小繩子。馬弟雅思把視線轉了九十度角,望瞭望擠在一起的旅客,然後低下頭來凝視甲板。人們經常告訴他這件事:一個下雨天,父母把他獨個兒留在屋子裡,他沒有動手做第二天要交的算術作業,卻花了整個下午坐在屋後的窗戶前面,畫一隻棲息在花園柵欄的一根木樁上的海鷗。

  那是一個下雨天——表面上和別的下雨天沒有什麼兩樣。他對著窗戶坐著,靠著那張嵌進窗臺裡的沉重的桌子,拿了兩本很厚的書墊在椅子上,為了用起筆來方便點。房間裡無疑十分陰暗,大概只有桌面承受了足夠的外來光線,使得上了蠟的橡木桌面閃耀發亮——可是也幾乎沒有發出什麼亮光。練習簿裡的一頁白紙就是唯一的真正明亮的白點,也許還有孩子的臉——更嚴格點說,還有他的一雙手。他坐在兩本字典上面——大概已經坐了幾個鐘頭。他的圖畫差不多完成了。

  房間裡很陰暗。外邊下著雨。那只肥大的海鷗動也不動地棲息在木樁上。他沒有看見它飛來。他也不知道它從什麼時候起就棲息在那裡。通常海鷗是不會飛得這麼靠近房屋的,即使在最壞的天氣也不會,雖然花園和海之間只隔著一片三百公尺的光禿禿的曠野。這片曠野高低起伏,通向海岸的一個凹口,凹口左邊就是懸崖的崖腳。花園也無非是一塊方形的荒地,每年在這裡種些土豆,為了防止羊群闖進來,才用木樁釘上鐵絲圍起來。木樁過分粗大,毫無必要,說明原來不是派這種用途的。植在中央小徑盡頭的那根木樁比其餘的木樁更粗大,它所支持的那扇格子門卻是輕便的。這根圓柱形木樁是一株松樹樹幹,樹皮還沒削乾淨,它那離地有一公尺半的頂端差不多是平坦的,正是海鷗最理想的棲息之所。海鷗露出側面,頭頂著柵欄的方向,一隻眼望著海,另一隻望著屋子。

  在柵欄和房屋之間的這塊方形園地,每年到這時期就看不見綠草;地上一大片像地氈似的枯死的植物,幾天以來浸在雨水裡腐爛,少數晚秋的旁草還從這片地氈裡鑽出來。

  這天天氣很寧靜,沒有一絲兒風。連綿不絕的、毫不猛烈的細雨即使這斷了地平線,但在較近的距離之內,卻不足以使人視線模糊。恰恰相反,簡直可以說,經過洗滌的空氣給距離最近的物體帶來了好處:使它們增添了一層光輝——對於淺顏色的物體,例如海鷗,就尤其是這樣。他不僅畫出了海鷗的身體輪廓,合攏著的灰色翅膀,唯一的一隻腳(這只腳恰好遮沒了另一隻),白色的頭和渾圓的眼睛,而且撈出了它的上下像合攏在一起的那道曲線,向下彎的椽尖,尾巴和冀端的一片片羽毛,甚至整條腿上彼此交疊在一起的鱗片。

  他的畫畫在一張十分平滑的紙上;用的是一根硬鉛心鉛筆,削得很尖。他畫的時候雖然下筆很輕,免得在下面幾頁上留下筆痕,但他勾出的線條卻是清晰而墨黑的油於他特別小心要把海鷗忠實地描繪下來,因此根本不需要揩拭。他的腦袋俯下來,對著那幅畫,兩條前臂擱在橡木桌子上,兩條腿懸空吊著,他開始覺得在這個不太舒服的座位上坐得太久,疲勞了。可是他不想動。

  在他背後,整個屋子是空洞和黑暗的。前面臨街的幾間房間,除了早晨有陽光照耀以外,比別的房間更陰暗。他坐下來繪畫的這一間,只有一個窗戶讓光線射進來;這窗戶是一個方形的小窗,深深地嵌在厚厚的牆壁裡。牆上糊壁紙的顏色十分幽暗,家具高大而笨重,全是深色的木頭製成的,一件件地緊擠在一起。房間裡起碼有三隻龐大的衣櫃,其中兩隻並排放在一起,面對著通向走廊的那扇門。在第三個衣櫃的最下面一格的右邊角落裡,放著他收藏小繩子的鞋盒。

  斜橋凹角裡的海水時漲時落。那個藍色的紙團,很快就完全濕透,已經半展開著,正在水面下幾公分的兩個水波之間游泳著。現在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它是個普通的香煙盒子。它隨著海水的波動時而上升、時而下落,可是始終在同一條垂直線上——既不靠近也不離開那個堤壁,既不移向左方也不移向右方。對馬弟雅思來說,它的位置是容易確定的,因為他望過去,恰好和刻在石頭上的那個8字形標記處在同一方向。

  他證實了這一點以後,又在離開這個標記一公尺左右而高度相同的地方,發現了第二個橫8字形狀——也是並排的兩個圓圈,中間也有微紅色的痛狀物,很像是一根鐵釘的殘餘。那麼,原來裝在那裡的應該是兩個鐵環。一個浪頭打過來,靠近斜橋的那個橫8字馬上消失了;接著另一個也被水淹沒。

  水退到筆直的堤壁上,又湧過來,正好和斜橋上沖過來的一個回頭浪相撞,激起了一股圓錐形的水柱,響起了一下拍打聲,幾滴水珠向四面落下來,然後一切複歸原狀。馬弟雅思用眼睛找尋那只漂浮在水上的香煙盒子——再也說不準它會在什麼地方浮起來了。他面對窗口坐在那張嵌進凹窗口的沉重的桌子座位上。

  窗戶差不多是方形的——寬一公尺,高度也相仿;裝著四塊一樣的玻璃,沒有窗簾,也沒有擋風布。天下著雨。海雖然很近,卻望不見海。已經是大白天,窗外射進來的光線仍然只能夠使上過蠟的桌面發出十分微弱的反光。房間裡的其餘部分十分陰暗,因為房間的面積雖然很大,卻只有這個唯一的窗戶,而且由於牆壁十分厚,窗戶還像是陷在凹洞裡似的。方形的桌子由深色橡木製成,半邊嵌進窗臺裡面。桌子上的練習簿和桌邊平行,簿子裡的一頁白紙構成房間裡的唯一白點——且不去計算桌子上方那四個較大的長方塊,也即那四塊面對著霧中景色的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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