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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尼斯(1)


  「有機社會」把「整體」的安全放在所有考慮的前面,而智力或精力非凡的個人卻認為世界迄今的發展全賴個人的努力,不是靠集體(說穿了就是不相信所有變革),因此個人的權力要比集體的權力重要得多,他們之間代複一代的衝突正是爭取寬容的鬥爭的一部分。

  我們如果認為這個前提是正確的,那麼一個國家的寬容程度便與大多數居民的個性自由程度成正比。

  過去,有時會出現非常開明的統治者,他對孩子說:「我堅信『待人寬則人亦待己寬』的原則。我希望所有可愛的臣民們都對別人施以寬容,不然就會白食其果,」

  於是,性急的臣民們就趕忙貯存官方徽章,上面刻有壯麗的幾個字:「寬容第一」。

  但是這個突然的轉變是出於對國王絞刑吏的畏懼,並不會長久。國王只有在恫嚇的同時再建立起一整套逐級教育的明智體系,把它當做每天的政治活動,才能取得成果。

  十六世紀後半葉,這種幸運的環境在荷蘭共和國出現了。

  首先,這個國家有數千個半自給自足的城鎮和鄉村。居民大都是漁夫、水手和商人。這三種人習慣於一定程度的獨立行動,職業的性質迫使他們做決定時要迅速果斷,按照自己的利弊判斷出工作中的機遇。

  我不是說他們比世界其他地方的人更聰明,心胸更開闊。但是艱苦的工作和下達目的不罷休的幹勁使他們成為整個北歐和西歐的穀物漁類搬運夫。他們懂得,天主教徒的錢和新教徒的錢一樣好用,他們喜歡付現錢的土耳其人,討厭要賒帳六個月的長老會教徒。於是他們成為進行一點寬容試驗的理想國度,而且重要的是,每個人都能各得其所,占了天時地利人和。

  寡言的威廉是「意圖統治世界者必須瞭解世界」這個古老格言的光輝典範,他開始時是個著裝入時、錢多財廣的年輕人,有令人羡慕的社會地位,給當時最大的君王當機要秘書。他在晚宴和舞會上揮霍無度,娶了好幾個頗為聞名的女繼承人,生活放蕩,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不很用功,對他來說競賽圖表遠比宗教小冊子更為有趣。

  宗教改革引起的生活動盪在他眼裡起初不過是雇傭者之間的又一場爭吵,只要稍用手腕,再擺出幾個五大三粗的警察,便可以解決了。

  不過,等他瞭解了國王和臣民之間的爭端的本質時,這個和藹的貴人已經突然變成了卓有能力的領袖。其實,他所要從事的是當時已經完全失勢的事業。他在短期內賣掉了宮殿、馬匹、金盤和鄉間地產(或者立即予以放棄)。這個布魯塞爾的花花公子成為哈普斯堡的最頑固最成功的敵人。

  然而財產的變動並沒有改變他的個性。威廉在倉滿囤流的時候是哲學家,住在兩三間出租房子裡、星期六都不知道如何付洗衣費的時候也還是哲學家。過去有一個主教想建造足夠的絞架來處死所有的新教徒,他竭盡全力挫敗了主教的企圖,如今他同樣儘量要刹住熱情的加爾文教徒要絞死所有天主教徒的幹勁。

  他的心血幾乎毫無指望。

  二萬至三萬人已經慘遭殺戮,宗教法庭的監獄裡裝滿了新的犧牲品,遙遠的西班牙正在召集一支軍隊,準備在叛亂還沒有傳播至歐洲其它地方的時候就把它粉碎。

  有人說應該熱愛剛剛絞死自己父兄、叔叔和爺爺的人,也有人在拼命反對這個說法,在這裡無需告訴讀者是誰在反對。但是他通過自己的事例和他對反對者的和解態度,已經向追隨者表明有性格的人應該超脫摩西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律法。

  在爭取實現公共道德的論戰中,他得到一個傑出人物的支持。在豪華的教室裡,你會看到一個極為奇特的簡短碑文,記載德克·孔赫特的美德,他的遺體就埋在那裡。這個孔赫特挺有意思。他是富裕家庭的孩子,年輕時長年旅行國外,獲得關於德國、西班牙和法國的第一手資料。他一回國,便愛上了一個身無分文的姑娘。他的荷蘭父親處事謹慎,個准他們結婚。兒子照樣結了婚,父親便做了長輩在這種情況下必然要做的事:指責兒子忘恩負義,並剝奪了他的繼承權。

  年輕的孔赫特不得不幹活謀生了,這的確有些困難。不過他是個多寸多藝的年輕人,學會了一門手藝,成了銅雕匠。

  哎呀,一做荷蘭人,便永遠要說教。到了晚上,他就急忙扔下雕刻刀,拿起鵝毛筆,記下一天的大事。他的文筆並不大象現在人們所說的「引人入勝」。但是他的書裡有許多類似于伊拉斯謨所闡述易為人接受的道理,這使他交了許多朋友,也與寡言的威廉有了接觸,威廉高度讚賞了他的能力,雇他做機要顧問。

  當時威廉正忙於一樁奇怪的爭論。國王菲利浦有教皇撐腰,要幹掉人類的大敵(也就是他的敵人威廉),他以兩萬五千金幣、貴族頭銜和赦免一切罪行的代價,找人去荷蘭殺死這個頭號異端者。威廉已經五次遇險,可是他覺得用一套小冊子駁倒菲利浦國王是他的職責,孔赫特助了他一臂之力。

  論點直指哈普斯堡內閣,不過要是指望內閣會由此而變得寬容,那才是妄想,然而整個世界都在注視威廉和菲力浦的決鬥,小冊子也被譯成了不同文字,廣泛閱讀,其中許多題目人們過去只敢低聲說說,現在卻熱烈地討論起來。

  不幸的是,爭論並沒有多久就結束了。一五八四年七月九日,一個法國天主教徒拿到了兩萬五千金幣的報酬,六年以後,孔赫特還沒有完成把伊拉斯謨著作譯成荷蘭文的工作,也與世長辭了。

  在以後的二十年中,狼煙四起,炮聲隆隆,湮沒了不同觀點的神學家之間的叱駡。最後敵人被逐出了新共和國的邊界。但此時卻沒有威廉這樣的人來掌管內部事務。不同的教派本來在大批西班牙雇傭軍的壓力下暫時很不自然地和解了,現在又要彼此割斷對方的喉嚨。

  他們的爭戰當然要有個藉口,可是,有哪個神學家沒有一點要抱怨的事呢?

  在萊頓大學裡,有兩個教授持不同的見解。這既不新鮮也不出眾。但是,他們不同意人有意志的自由,這倒是個嚴重的事。興奮的人們立即參加到討論中去,不到兩個月,整個國家便分成兩大敵對的陣營。

  一面是阿米尼斯的朋友。

  另一面是戈馬魯斯的追隨著。

  後者雖然出生在荷蘭家庭,卻在德國度過了一生,是條頓教育體系的出色產物。他的學問十分廣博,卻又缺乏起碼的常識。他的大腦精通希伯萊律學的奧秘,而心臟卻按照阿拉米語的句法規則跳動。

  他的對手阿米尼斯卻迥然不同。他生於奧德沃特,是離伊拉斯謨度過不愉快的少年時代的斯特恩修道院不遠的小城市。他幼年時贏得鄰居、馬古堡大學著名數學家和天文學教授的友誼。這個人叫魯道夫·斯內裡斯,他把阿米尼斯帶回德國,讓他受良好的教育。可是這個孩子在第一個假期回家時,發現家鄉已被西班牙人劫掠一空,親戚也都遇難了。

  這似乎結束了他的學業,幸虧一些好心的有錢入聽說這個年幼孤兒的遭遇,慷慨解囊,送他到萊頓大學學習神學。他刻苦努力,六年以後便學完了所有的課程,又去尋找新的知識源泉了。

  當時,出類拔萃的學生總可以找到資助人為他們的前程花幾塊錢。阿米尼斯很快拿到了阿姆斯特丹幾個行會給他開的介紹信,高高興興去南方尋找受教育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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