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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斯謨(2)


  他們知道(一如前輩古羅馬人和古希臘人),自己所面臨的問題浩瀚無際,頭腦正常的人絕不期望能夠解決。他們一方面希望並祈禱自己所走的路能最終把他們引向安全的目的地,另一方面又不相信這條路是唯一正確的,其餘的全是歧途,他們認為這些歧途儘管迷迷動人,足以陶醉頭腦簡單的人,卻不一定是通往毀滅的罪惡之路。

  聽來這與《宗教問答手冊》和倫理學教科書上的觀點截然相反。這些書宣傳由絕對信念的純潔火焰照耀的世界具有絕對的美德。也許是這樣。但是整整幾個世紀裡,儘管那團火焰一直以最強的亮度熊熊燃燒,但普通大眾卻不能說是幸福美滿的。我並不想搞激烈的變革,但是為了變換一下,不妨試一試別的光亮,寬容行會的兄弟們靠著它一直在審度著世界的事情。如果這試驗不成功,我們還可以回到父輩的傳統裡。似是如果新的光亮能把一縷宜人的光芒照射在社會上,多帶來一點仁慈和克制,使社會少受醜惡、貪婪和仇恨的騷擾,那麼收穫一定會很大,我肯定,所花的代價也會小得多。

  一點衷言,待價而沽。下面我必須接著講歷史。

  最後一個羅馬人被掩埋後,世界的最後一個公民(取其最佳最廣泛的意義)也泯死消亡了。古代世界充滿了人道的古老精神,這是當時先進思想的特點,只是過了很長時間,它才平安地重返大地,社會才又一次有了安全的保障。

  正如所見,這發生在文藝復興時期。

  國際商業的復蘇為西方貧窮的國家帶來了新的資本。新的城市平地而起,出現了新的階層。他們資助藝術、解囊購書,還投資給隨著繁榮而興起的大學。一些「人道思想」的支持者大膽地以整個人類作為對象進行試驗,高舉叛旗,打破舊式經院哲學的狹小局限,與舊的虔誠之徒分手了,因為後者把他們對古人智慧和原理的興趣看做是邪惡肮髒的好奇心的體現。

  一些人站在了這一小隊先驅的前列,這本書以後的部分全是他們的故事,其中最可稱讚的要算那個溫順的靈魂:伊拉斯謨。

  他固然很溫順,卻也參加了當時所有的文字大論戰,並且精確地操縱了各類武器中最厲害的一種——幽默遠程大炮,從而使自己成為敵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炮彈裡裝著由他的智慧製成的芥子氣,徑直射往敵人的國土。伊拉斯謨式炮彈的種類繁多,很危險。一眼看去似乎毫無害處。它沒有僻叭作響的明顯導火索,倒像是絢麗多采的花炮,可是,上帝保佑那些把這些玩藝拿回家讓孩子玩的人們吧。毒氣肯定會進入幼小的心靈,而且根深蒂固,整整四個世紀都不足以使人類免除後遺症。

  這樣一個人,竟出生在北海淤泥沉積的東海岸的一個索然無味的小鎮子,也頗為奇怪。十五世紀時,這些被水浸透的土地還沒有達到獨立富足的全盛時期,只是一群無足輕重的小公國,處於文明社會的邊緣。他們長年累月聞著鯡魚味,因為鯡魚是他們的主要出口品。即使招徠一個客人,也只能是個走投無路的水手,他的船在陰沉的岸邊觸礁沉沒了。

  這樣討厭的環境會形成童年的恐懼,但也會刺激好奇的孩子奮力掙扎,最後擺脫出來,成為那個時代最知名的人物。

  他一生下來就事事不順當。他是個私生子。中世紀的人們與上帝和大自然親密無間,誠摯友好,對這種事情比我們現在要計較得多。他們為之甚感遺憾。這種事既然不應該發生,他們當然也就很不贊同。不過除此之外,他們的頭腦過於簡單,沒有想到要去懲罰播籃裡的小生命,因為這不是孩子的過錯。伊拉斯謨的不正規的出生情況並未對他造成很大不便,它只是表明他的父母太糊塗,根本沒有能力應付局勢,只好把孩子和他的哥哥留給了不是笨蛋就是流氓的親戚照看。

  這些叔叔和監護人不知道怎樣打發他們的兩個小監護對象,母親一死,兩個小傢伙就無家可歸了,首先他們被送到德漢特的一所負有盛名的學校,那兒的幾個教師加入了「共同生活兄弟會」,不過我們如果讀一讀伊拉斯謨後來的信件,便可以判斷出,這些年輕人只是在共同生活這個詞的完全不同的意義上「共同」。繼而,兩個孩子分手了,弟弟被帶到豪達,置於拉丁文學校校長的直接監督之下。校長是三個被指定管理孩子繼承的微薄產業的監護人之一。如果伊拉斯謨時代的學校象四個世紀以後我參觀過的學校那樣糟,我只能為這可憐的孩子感到難受。更糟糕的是,三個監護人這時已經揮霍了孩子的每一分錢,為了逃避起訴(那時荷蘭法庭對這類事情毫不通融),他們急忙把他送進修道院,讓他出家修行,還祝他幸福,因為「現在前途有保障了。」

  歷史的神秘磨盤終於從這些可怕的經歷中磨出了具有偉大文學價值的東兩。中世紀末期,所有修道院中半數以上的人都是隻字不識的鄉巴佬和滿手老繭的種田人,這個過於靈敏的年輕人形孤影單,多年被迫與這些人住在一起,一想起來真覺得不是滋味。

  幸運的是,施泰恩修道院的紀律鬆弛,使伊拉斯謨能把大部分時光用在前任修道院長收藏的拉丁文手稿上,這些手稿擱置在圖書館裡早已被忘記了。他吸吮著卷==浩繁的著作,最後成為古代學問的活的百科全書。這對他以後有很大的幫助。他總是在活動,很少去參考圖書館的書。不過這倒沒關係,因為他可以憑藉自己的記憶加以引用。大凡讀過收有他著作的十大本卷宗或是只通讀了其中一部分的人(因為現在人的命太短促了),一定會對十五世紀所說的「古典知識」大加讚歎。

  當然,伊拉斯謨最後還是離開了那個古老的修道院。象他這樣的人是不會被環境所左右的,這樣的人造出自己的環境,而且是用根本不成器的材料創造的。

  伊拉斯謨的餘生完全自由了,他沒完沒了地要找一個清靜的地方,以便使工作不受慕名來訪的客人們的干擾。

  可是直到他行將辭世,對童年時代「活生生的上帝」的緬懷使他的靈魂陷入死亡的沉睡中的時候,他才飽嘗了一會兒「真正的清閒」。這對於緊步蘇格拉底和塞諾後塵的人來說,一直是極少有人得到過的最美好的佳境。

  這些過程經常被描寫,我就不詳細贅述了。每當兩個或更多的人以真正智慧的名義湊在一起時,伊拉斯謨或早或晚一定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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