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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斯謨(1)


  撰寫每本書都會出現危機,有時出現在前五十頁,有時卻直到稿子快要結束時才冒出來。的確,一本書如果沒有危機,就象一個孩子沒有出過天花一樣,也許這正是問題的所在。

  這本書的危機在幾分鐘前出現了,因為想在一九二五年撰寫論述寬容思想的著作似乎相當荒謬,也因為我迄今為這部基礎研究而花費的那麼多寶貴時光和艱辛勞苦可能徒勞無益了。我很想用伯裡、萊基、伏爾泰、蒙田和懷特的書點燃篝火,也想把我自己的著作丟進火爐付之一炬。

  這該怎麼解釋呢?

  有很多原因。首先,作者與自己定下的命題形影不離,一起生活了這麼久,難免也會感到枯燥無味。第二是懷疑這類書完全沒有實用價值。第三是擔心這本書只會為不那麼寬容的同胞們提供把柄,他們利用書中一些次要的史料為他們自己的可惡行徑進行辯解。

  可是除去上述問題(在大多數嚴肅圖書中這些問題也的確存在),這本書還有一個無法克服的困難,即它的「結構」。

  一本書要獲得成功,必須要有開頭和結尾。這本書倒是有個開頭,但是能有結尾嗎?

  這就是問題之所在。

  我可以舉出許多駭人聽聞的罪行,它們表面上打著公正和正直的旗號的,實際上卻是不寬容的結果。

  我可以描述那些痛苦的日子不寬容被抬舉到了至高無上美德的地位。

  我可以痛斥和嘲弄不寬容,直到讀者異口同聲地大聲疾呼:「打倒這個可惡的東西,讓我們全都寬容吧!」

  但是有一件事我做不到。我說不清怎樣才能達到我奮力追求的目標。現在有各種各樣的手冊向我們講述世界上的許多事情,從飯後的閒談到如何表演口技。上星期日我看到一張函授課程廣告,不少於二百四十九個題目,學院保證學生的水平能登峰造極,而且費用很少。但是至今沒有人提出如何有四十(或四千)個課時中講明白「怎麼做到寬容」。

  歷史據說是能解開許多秘密的鑰匙,但卻無法幫助我擺脫這種危急情況。

  的確,人們可以寫出大部頭的專業著作,談談奴隸制、自由貿易、死刑和哥特式建築,因為這些問題是非常明確具體的。即使任何資料都沒有,我們至少還可以研究在自由貿易、奴隸制和哥特式建築中大顯身手或大力反對的男男女女的生平。從這些優秀人物講述他們的命題的方法,從他們的個人習慣、社會聯繫,從他們對食品、飲料和煙葉的嗜好,甚至從他們穿什麼樣的馬褲,我們都可以對他們熱情贊助或惡毒詆毀的理想得出某些結論。

  可是從沒有人把寬容作為自己的職業。熱烈從事這項偉大事業的人只是出於很大的偶然性。他們的寬容只是一個副產品。他們所追求的是別的東西。他們是政客、作者、國王、物理學家或謙虛的美術家。在國王的事務中,在行醫和刻鋼板中,他們有時間為寬容美言幾句,但是為寬容而奮鬥卻不是他們的畢生事業,他們對寬容的興趣就象對下象棋和拉小提琴一樣。這夥人非常怪異混雜(想一想斯賓諾沙、弗雷德裡克大帝、托馬斯、傑弗遜和蒙田竟會是好朋友!),要發現彼此性格中有共同之處幾乎不可能,儘管一般來說,從事共同工作的人都有共同的性格,不論這個工作是從戎、探測還是使世界免於罪孽。

  因此,作家很想求助於警句。世界的某一處有一句警句,能應付各種進退維谷的困境。但是在這個特殊問題上,《聖經》、莎士比亞、艾薩克·沃爾頓和老貝哈姆都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東西。也許喬納森·斯威夫特(按我的記憶)接近了這個問題,他說,大多數人都有足夠的宗教信仰做依據憎恨旁人,卻不能愛別人。遺憾的是,這條真知灼見還不能完全解決我們目前的困難。有些人對宗教的熟悉不遜於任何人,也最從心底裡仇恨別人。有些人全無信仰宗教的天性,卻對野貓、野狗和基督世界的人類傾注了真摯感情。

  不行,我必須得出自己的答案。經過必要的思考(但是沒有多少把握),我要講述一下我自己所認為的真理。

  大凡為寬容而戰的人,不論彼此有什麼不同,都有一點是一致的,他們的信仰總是伴隨著懷疑;他們可以誠實地相信自己正確,卻又從不能使自己的懷疑轉化為堅固絕對的信念。

  在如今超愛國主義的時代,我們總是熱情地叫嚷要百分之百地相信這個,百分之百地相信那個,但是我們不妨看一看大自然給我們的啟示,它似乎一直對標準化的理想很反感。

  純粹依靠人喂大的貓和狗是人所共知的傻瓜,因為如果沒人把它們從雨裡抱走,他們就會死亡。百分之百的純鐵早已被拋棄了,取而代之的是混合金屬:鋼。沒有一個珠寶商會費盡心思地去搞百分之百的純金、純銀手飾。小提琴無論多好,也必然是由六七種不同木材組成的。至於一頓飯,如果是百分之百全是蘑菇,非常感謝,鄙人實難領教。

  一句話,世間絕大多數有用的東西都含有不同成份,我不明白為什麼信仰要例外。我們「肯定」的基礎裡要是沒有點「懷疑」的合金,那我們的信仰就會象純銀的鐘一樣總是叮噹作響,或象銅制的長號一樣刺耳。

  寬容的英雄們正是由於深深讚賞這些,才與其它人分道揚鑣了。

  在人品的正直上,諸如對信仰的真誠,對職責的無私忠實,以及其它人們所共知的美德,他們中大多數人本來可以被清教徒法庭視為十全十美的完人。我想講得更深一些,他們中至少有一半人活著和死了以後本可以進入聖人行列,可是他們的特殊意識逼迫他們成為某一個機構的公開可怕的敵人,而這個機構自稱只有自己才有權力把普通百姓加封為聖人。

  這些英雄懷疑天國的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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