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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斯謨(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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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巴黎學習過,是個窮學者,差一點在饑寒交迫中死去。他在劍橋教過課,在巴塞爾印過書,還想(幾乎是徒勞無功)把啟蒙之光帶進遠近聞名的盧萬大學,衝破壁壘森嚴的正統偏執。他在倫敦度過很長時間,獲得都靈大學神學博士學位。他熟知威尼斯大運河,咒駡起新蘭島的糟糕道路來就象咒駡倫巴第一樣熟悉。羅馬的天國、公園,人行道和圖書館在他的頭腦中留有深刻的印象,甚至萊瑟河水也不能把這座聖城從他記憶中洗掉。他只要還在威尼斯,便可得到一筆慷慨的年金,每當威尼斯興辦一所新大學,他肯定會被請去,擔任他選中的任何課程的教授,即使他不願任教,只要偶爾光臨一下校園也會被視作莫大恩惠。 但他堅定地回絕了諸如此類的邀請,因為這裡面含有一種威脅:束縛和依賴。萬事之中他首先要自由。他喜歡一間舒適的屋子,討厭破舊的,喜歡有趣的同伴,討厭呆笨的,他知道布爾根迪的美味佳釀和亞平寧的淡色紅墨水之間的區別,但是他要自己安排生活,如果他不得不稱別人為「大師」,那這些就都成泡影了。 他為自己選定的角色是地地道道的知識探照燈。在時事的地幹線上,無論出現什麼情況,伊拉斯謨立即讓自己的智慧明光照在上面,盡力讓旁人看清那東西的真面目,剝光它的裝飾,戳穿它的愚蠢和他所痛恨的無知。 伊拉斯謨在歷史的最動亂時期能這樣做,既避開了新教狂熱者的憤怒,又不惹惱宗教法庭的那幫朋友,這是他的一生中最常為人們指責的一點。 後代子孫似乎一提起古人,便對殉道犧牲者有真摯情感。 「這個荷蘭人為什麼不挺身支持路德、不拼出性命與其他改革者站在一起呢?」這個問題好象已經困惑了至少十二代有學之士。 回答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訴諸暴力並不是伊拉斯謨的本性,他也從來沒有把自己看成是什麼運動領袖。他毫無自詡正確的把握感,儘管他要告訴全世界下一千年應該如何實現,這確是一大特色。他還認為,我們每次覺得有必要重新佈置住所時,不一定非得把舊房子拆掉。的確,地基亟待整修,下水道也過時了,花園裡雜亂不堪,很久以前搬走的人家扔下了許多破爛。可是,如果房主兌現了諾言,花些錢做些立竿見影的改進,容貌便會煥然一新。伊拉斯謨所要做到的也僅限於此。儘管他象敵人譏諷的那樣「中庸」,但成功卻不亞于(也許高於)那些「激進派」,世界上原來只有一個暴君,激進派卻帶來了兩個。 伊拉斯謨象所有真正的偉人一樣,對制度毫無好感。他相信世界的拯救在於每個人的努力,改造好每一個人,便是改造了世界。 於是,他向現存的讕言發起攻擊,向廣大平民呼籲。他採用了很高明的手段。 首先,他寫了很多信,寄給國王、皇帝、教皇、修道院長、騎士和惡棍。他寫信給每一個想接近他的人(那時信封上尚無需蓋郵戳和寫上發信人的地址),一拿起筆就洋洋至少八頁。 第二,他編輯了大量古文,這些古文常常被傳抄得十分糟糕,已經文不達意。為了搞好編輯,他不得不學習希臘文,他煞費苦心要掌握這門被教會禁用的語言文法,致使許多虔誠的大主教徒指責他內心裡與真正的異教徒一樣壞。這聽來未免荒誕無稽,但卻是事實。在十五世紀,體面的基督徒絕不會夢想學會這門禁用的語言。會一點希臘文會使人陷入無數困境。它會誘惑人拿福音書的原文與譯文做比較,而這些譯文早已得到保證,說它是原文的忠實再現。這才是個開頭。不久他便會到猶太區去,學會希伯萊文法,差一點就要公開反叛教會的權威了。在很長時間裡,一本畫得希奇古怪歪歪扭扭的文字書,便可以成為秘密革命傾向的物證。 長老會的首領時常闖入屋子搜查違禁品。一些拜占庭難民為了謀生私下教一點本國語言,便常常被趕出借以避難的城市。 伊拉斯謨克服了這些障礙,學會了希臘文。他在編輯塞浦路斯和其它教會神父的書時加入了一些注釋,裡面巧妙地藏匿了許多對時事的評論,這些話如果做為一本小冊子的主題,是斷不會給印出來的。 但是,注釋的頑皮精靈在伊拉斯謨創造的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文學形式中出現了,我是指大家都知道的他的希臘和拉丁文成語收藏。他把成語歸到一起,以便使當時的孩童都能學會古文,變得高雅。這些所謂的「矛板」中充滿了聰智的評論,在保守派看來這肯定不是出於教皇之友的手筆。 最後,他寫了一本書,可以算是時代精靈所孕育的最怪異小書中的一本。這種書其實是為了幾個朋友一笑而作的。卻在古典文學史中佔據了一席,連作者本人也沒有想到。這本書叫《對傻瓜的獎勵》,我們正好知道了它是怎樣寫成的。 一五一五年,一本小冊子哄動了世界。這本書寫得非常巧妙,簡直弄不清它是在攻擊僧侶,還是在保衛修道生活。封面上沒有姓名,但對作者有些瞭解的人認了出來,它出自一個有些古怪的人之手:烏爾裡克·馮·赫頓。他們猜得對,因為這個有才幹的年輕人、桂冠詩人、奇怪的城市遊民在這本大作中起了不小的作用,寫了有用的滑稽部分,他自己也頗為之自豪。他聽說連英國新學領袖托馬斯.莫爾都稱讚了他的書,便寫信給伊拉斯謨,請教他一些細節。 伊拉斯漠對馮·赫頓沒什麼好感。他的頭腦有條有理(表現在他生活的有條理),厭惡邋裡邋遢的條頓人,這些人在上午和下午都為啟蒙事業瘋狂地揮舞筆和劍,然後便逛到附近的小酒館裡,忘卻時間的流逝,無休止大杯大杯地灌酸啤酒。 不過,馮·赫頓有自己的路子,的確是個才幹,伊拉斯謨的回信也彬彬有禮。在寫信的過程中,馮.赫頓逐漸稱讚起倫敦朋友的美德,還描繪了一幅美滿家庭的迷人圖景,覺得托馬斯爵士的家庭永遠是別的家庭的出色楷模。在這封信裡,他提到莫爾這個作用非凡的幽默家怎樣賦與了他寫《對傻瓜的獎勵》的最初靈感,很可能正是莫爾創立的善意的鬧劇(一個真正的挪亞方舟,有兒子、兒媳、女兒、女婿、鳥、狗、私人動物園、私人業餘演出和業餘小提琴樂隊),啟發他寫出了使人興奮的並使他一舉成名的作品。 這使我隱約想起了英國木偶劇《龐奇和朱迪》,在好幾個世紀裡,它是荷蘭兒童唯一的開心娛樂。《龐奇和朱迪》木偶劇中有大量粗俗的對話,卻又保持了一種格調嚴肅高雅的氣息。用空洞嗓音說話的「死神」出現在舞臺上。演員們一個挨一個來到這位衣著襤褸的主角面前,自我介紹一番。小觀眾們總覺得開心的是,他們又一個接一個被人用大幫敲了腦袋,再被扔進假想的垃圾堆裡。 在《對傻瓜的獎勵》中,整個時代的社會面紗被仔細地剝去,《傻瓜》如同受到啟迪的驗屍官,用它的評論和廣大公眾站在一邊,讚揚他們。各種人物盡匯文中,整個「中世紀主要街道」裡的合適形象被搜集一空。當然,當時的野心家,絮絮叨叨大談拯救世界的僧侶,連同他們偽裝虔誠的遊說和閉塞無知嘩眾取寵的詞句,全被寫入書中遭到鞭答,這是不會被忘記的,也不會被饒恕。 教皇、紅衣主教和主教這些與加里利的貧苦漁民和木匠南轅北轍的後裔,也出現在人物表裡,佔據了好幾章的篇幅。 不過,伊拉斯謨撰寫的《傻爪》比玩具畫式的幽默文學更有堅實的人性。在整本小書中(其實在他所寫的一應文字中),他都在宣揚自己的一套哲理,人們不妨稱它為「寬容的哲學」。 待人寬則人亦待己寬的道理,對神聖教規的實質而不是對神聖教規文本中逗號和分號的重視、只把宗教作為倫理學而不是作為某種統治形式來接受,正是這些才使頭腦固執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痛斥伊拉斯謨是「不信上帝的騙子」,是所有真正宗教的敵人,「污蔑了基督」。但他們隻字不提這本小冊子中有趣的詞句後面的本意。 攻擊(一直持續到伊拉斯謨去世)沒有起任何作用。這個尖鼻子的矮個子一直活到七十歲,而那時有誰想從官方既定的文字裡增加或減少一個字都會導致絞刑。他對風靡一時的英雄毫無興趣,也公開這樣講。他從不希望從劍和火繩槍裡得到任何東西,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神學上的一點爭執便導致世界範圍的宗教戰爭,那麼世界將要冒多麼大的危險。 於是,他象個巨大的海狸,日夜不停地築造理智和常識的堤壩,慘淡地希望能擋住不斷上漲的無知和偏執的洪水。 他當然是失敗了。要擋住從日耳曼山峰和阿爾卑斯山上沖來的邪惡意圖和仇恨的洪水根本不可能。他死後沒幾年,他的書也全部被沖走了。 不過,由於他的傑出努力,許許多多沉船的骸骨又沖到了後代人的岸邊,成為永遠無法制服的樂觀主義者們的好材料,他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會建起長堤,切實擋住洪水。 伊拉斯謨於一五三六年六月與世長辭了。 他的幽默感一直陪伴著他。他死在他的出版商家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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