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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復興(1)


  我們的土地上有一個博學的漫畫家,他喜歡問自己,地滾球、填字遊戲卡、小提琴、煮洗的衣服和門前的擦鞋墊會怎樣看待這個世界呢?

  不過,我想知道的倒是受命操縱大型現代化攻城炮的人的心理反應。戰爭中許多人從事形形色色奇怪的工作,但哪一個比發射貝爾塔型巨炮更荒誕呢?

  其它士兵或多或少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飛行員可以從飛騰而起的紅光中判斷是否擊中了煤氣工廠。

  潛艇指揮員可以兩三小時後返回,通過遺棄的殘骸判斷成功的程度。

  壕溝裡的可憐蟲知道要堅持在某個塹壕裡便是守住了陣地,心裡也沾沾自喜。

  甚至野外的炮兵向看不見的目標射擊後,也可以拿起耳機,向藏在七英里以外一顆枯樹上的同伴詢問,所要摧毀的教堂塔尖是否有坍倒的跡象,是否需要變換角度再打一次。

  但是,使用貝爾塔型巨炮的弟兄們卻生活在奇怪虛假的孤獨世界中。他們冒冒失失地把炮彈射往天空,卻無法預見炮彈的命運是什麼,就連知識淵博的彈道學教授也無濟於事。炮彈也許真的擊中了目標,也許落在了兵工廠或要塞中心。然而它也會打中教堂或孤兒院,或安靜地潛入河底或紮入墓穴,沒有造成任何傷害。

  在我看來,作家在許多地方與攻城炮兵有相同之處。他們也在操縱一門重型火炮,他們的文學炮彈也許會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引起革命或動亂。不過一般發射的只是可憐的啞彈,無聲無息地靜臥在附近的田野裡,最後被當做廢鐵,或製成雨傘架和花盆。

  的確,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消耗了這麼多紙漿,這在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這個時代就是通常說的「文藝復興」。

  意大利半島上的每一個托馬索、裡卡多和恩裡格,條頓大平原上的每一個托馬西醫生、裡卡都斯教授和多米尼·海因裡希,都急匆匆地印刷出自己的作品,所用的紙張最小也是十二開的,更甭說模仿希臘人寫的動人的十四行詩的托馬西諾和學照羅馬祖先的佳篇文體寫頌歌的裡卡蒂諾了。還有不計其數的人熱衷於收藏古幣、雕塑、塑像、圖畫、手稿和古代盔甲,幾乎整整三十世紀兢兢業業地把剛剛從前輩的廢墟裡挖掘出來的東西分類、整理、製錶、登記、存檔和編纂,用無數對開紙印出集子,再配上美麗的銅版和精製的木刻。

  印刷術的發明毀了穀登堡,卻使弗勞本、阿爾杜斯、愛琴尼以及其它新印刷公司發了財,他們從強烈的求知欲望中大撈油水。不過,文藝復興的文學產品並沒有在當時的世界——作家們生活的十五、十六世紀——產生巨大的效果。貢獻出新思想的人只是為數不多的幾個鵝毛筆英雄,他們象那樣開大炮的朋友一樣,並沒能親眼看到自己取得多大成功,作品造成了多大的毀壞。但是,他們總的說來是剷除了進步道路上的種種障礙。我們應當感謝他們乾淨徹底地清掃了堆積如山的垃圾,沒有他們,這些垃圾還會在我們的思想裡礙手礙腳。

  不過嚴格他講,文藝復興起先並不是「向前看」的運動。它鄙視剛剛消失的過去,稱上一代人的著作為「野蠻」之作(或「哥特式的野蠻」之作,因為哥特人曾一度和匈奴人一樣名聲狼藉)。文藝復興的主要志趣在藝術品上,因為藝術品裡蘊藏著一種叫「古典精神」的物質。

  文藝復興的確大大振興了良知的自由、寬容和更為美好的世界,不過運動的領袖們並沒想這樣做。

  早在這之前很長時間,便有人提出質問,羅馬主教有什麼權力強行規定波希米亞農民和英格蘭自由民必須用哪國語言析禱,必須以何等精神學習耶穌的教誨,必須為自己的放縱付出多少代價,必須讀些什麼書和怎樣教育子女。他們公然蔑視這個超級王國的力量,卻被它打得粉身碎骨。他們甚至還領導或代表過一場民族運動,但終不免失敗。

  偉大的簡·胡斯餘火未息的骨灰被不光彩地擲入萊茵河,這是對全世界的警告:教皇體制仍然是至高無上的統治。

  威克利夫的屍體被官方執刑人焚燒了,它告訴列斯特夏的下層農民,樞密院和教皇還能把手伸到墳墓裡。

  顯然,正面攻擊是不可能的。

  「傳統」這座堅固堡壘是在十五個世紀裡靠巨大的權威逐漸地精心建成的,靠外力攻打休想佔領它。在高牆壁壘之中也有不少醜聞。三個教皇動起干戈,誰都說自己合法,是聖彼得的唯一繼承人;羅馬和阿維尼翁教廷腐敗透頂,制定法律只是為了使人通過花錢疏通來破壞的;君主的生活完全道德敗壞;貪財謀利之人以日益加劇的煉獄恐怖做幌子,要挾可憐的父母為死去的孩子繳納大筆錢,所有這些都人所共知,卻又絲毫無礙于教會的安全。

  然而,一些人對基督教事務毫無興趣,對教皇和主教也無切身之恨,他們胡亂開了幾炮,卻使這座陳舊的大廈倒坍了。

  布拉格的「瘦小蒼白的人」嚮往基督美德的崇高理想,可他未盡之事卻被一群雜混的平民百姓實現了,這夥人別無他求,只想做為世界諸般善事的贊助人活著和死去(最好等老了以後再死),做聖母教會的虔誠弟子。

  他們來自歐洲的各個角落,代表各行各業,如果當時的歷史學家點破他們所作所為的真實本意,他們還會怒髮衝冠。

  以馬可·波羅為例。

  我們知道他是個非凡的旅行家,看到過奇光異景,無怪乎拘謹於西方城市巴掌大地方的人們稱他是「百萬美元的馬可」。他向人們描述說,他看到的金色御座有寶培那麼高,大理石牆的長度猶如從巴爾幹到黑海的距離,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這個小傢伙束手無策了,然而他在進步的歷史中起了絕頂重要的作用。他的文筆並不好。他對文學也懷有同時代同階層的人的偏見。一個紳士應該揮舞寶劍而不是耍鵝毛筆,因此馬可先生不願意當作家。但是,戰爭使他進了熱那亞監獄。為了打發枯燥的鐵窗時光,他向同牢的一個可憐作家講述了自己一生的奇怪故事,靠這種間接的途徑,歐洲人終於瞭解了許多過去一無所知的事情。馬可·波羅是個頭腦簡單的傢伙,他固執地相信他在小亞細亞見過一座山被一個虔誠的聖人挪動了兩英里,因為聖人想告訴異教徒「真正的信仰能做到什麼」;他也輕信了許多廣為流傳的故事,講沒有腦袋的人和三隻腳的雞,但他講述的事情卻勝過前一千三百年中的一切,從而推翻了教會的地理學理論。

  馬可·波羅從生到死當然一直是教會的虔誠弟子,誰要是把他比做幾乎是同時代的著名的羅吉爾·培根,他還會怒不可遏。培根是個地地道道的科學家,他為了追求知識,忍痛整整十年沒寫作,還在監獄裡關了整整十四年。

  不過這兩個人中還是波羅更為危險。

  十萬人中最多只有一個人會跟隨培根追逐天上的虹,琢磨娓娓動聽的進化理論以顛撲當時的神聖觀點,而只學過ABC的平民百姓卻可以從馬可·波羅那兒得知世界上還存在著《舊約》作者從未想到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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