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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人(5)


  遺撼的是,這個被告是在錯誤的時間闡述了錯誤的論斷。早在伯羅奔尼撒半島戰爭之後,雅典富人與窮人之間、主人與僕人之間的關係便處於劍拔弩張的狀態,蘇格拉底是「溫和分子」——一個既看到雙方利弊,又力圖找到折衷方案以滿足一切有理智人士的自由主義者,這自然得不到任何一方的好感,不過那時候雙方勢均力敵,騰不出手來對付他。

  到了公元前四〇三年,那些百分之百的民主派完全控制了王國,把貴族趕跑了,蘇格拉底也就在劫難逃了。

  他的朋友知道了這一切,建議蘇格拉底儘早離開這座城市,這是很明智的。

  蘇格拉底的敵人並不比他的朋友少。在大半個世紀裡,他一直充當「口頭評論家」,成為一個絕頂聰明的大忙人,善於把那些自我標榜為雅典社會支柱的人的偽裝和思想騙術揭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甚至成為一種癖好。久而久之,他的名字在希臘家喻戶曉。他在上午談到一些趣事,到了晚上全城便無人不知了。有人為他編演了戲劇。他被捕入獄時,全希臘沒有一人不對他一生中的大小瑣事了如指掌。

  在審判中起主導作用的那些人(例如那個既不會讀又不會寫、只因為通曉上帝旨意而成為起訴中最賣力氣的可敬的糧販子)深信他們審訊蘇格拉底是在為社會盡職,為城市除掉一個所謂「知識界」中的最危險分子,一個只能教給奴隸懶惰、犯罪和不滿的人。

  頗為有趣的是,即使在這種環境裡,蘇格拉底仍以精湛的口才為自己辯解,而且竟然使陪審團的絕大多數人傾向於釋放他。他們提出,蘇格拉底只要擯棄辯論、爭吵、說教這些可怕陋習,不再干涉別人所偏愛的東西,不再用永無止境的疑問去糾纏他們,就可以被赦免。

  但是蘇格拉底拒絕接受。

  「這辦不到!」他喊道,「只要我的良心和我那種微弱的心聲還在讓我繼續向前,把通向理智的真正道路指給人們,我就要繼續拉住我遇見的每一個人,告訴他我的想法,絕不顧慮後果。」

  這樣,法庭除了判處這個囚犯死刑外,沒有別的辦法。

  蘇格拉底被緩刑三十天。每年一度去戴洛斯朝拜的聖船還沒有返航,按照雅典的法律,在這期間是不准行刑的。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這位老人安然地呆在地窖裡,琢磨如何改進他的邏輯體系。他有許多次逃跑的機會,但他都拒絕了。他已經不虛此生,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他累了,準備離世而去了。直到行刑的時候,他還在和朋友們談話,用自己追求的真理開導他們,勸他們不要把腦筋用在物質世界上,而要多考慮精神世界。

  接著,他飲下毒鴆,躺在床上,從此以後,一切爭論都隨著他的長眠而宣告結束。

  蘇格拉底的門徒曾一度被勢不可擋的公眾憤怒嚇破了膽,覺得還是避開過去的活動場所為好。

  可是等他們看到一切都平息無事了。便又回來,重操公開講學的舊業。在這位老哲學家死後的十多年裡,他的思想比以前傳播得更廣泛了。

  與此同時,這座城市經歷了非常困難的時期。爭奪希臘半島領導權的戰爭已經結束五年了,在這場戰爭中雅典人一敗塗地,斯巴達人獲得了最後勝利。這是體力擊敗智力的大勝仗。不用說,這種狀況是好景不長的。斯巴達人從沒有寫下一句值得記載的話,也沒有對人類的知識有過一絲的貢獻(一些軍事戰術除外,這些戰術已沿用到今日的足球比賽裡)。斯巴達人認為,對手的圍牆被推倒了,雅典的艦隊也所剩無幾,他們已經大功告成。但是,雅典人的思想卻沒有因此而失去其敏捷的天資。伯羅奔尼撒半島戰爭結束後十年,古老的比雷埃夫斯港就又雲集了世界各地的船隻,在希臘聯合艦隊中,雅典的海軍將領又一次身先士卒。

  況且,伯裡克利的努力雖然沒有得到同代人的重視,卻使雅典成為世界文化的中心,就象公元前四世紀的巴黎一樣。羅馬、西班牙和非洲的有錢人家都想使孩子受到時髦的教育,即使孩子只被准許參觀一下衛城附近的任何一所學校,家長也會為此而受寵若驚。

  我們現代人要正確理解古代社會是非常困難的,在那個世界裡,生存被看得至關重要。

  在早期基督教的影響下——當時的基督教是一切異教文明的死敵——羅馬人和希臘人被視為喪盡天良的傢伙。他們隨意崇拜一些不倫不類的天神,剩下的時間便大吃大喝,飲整桶的薩萊諾酒,聽埃及舞女的纏綿細語,間或還奔趕戰場,僅為嗜血的樂趣而殘殺無辜的日耳曼人、法蘭克人和達西雅人。

  不可否認,無論是在希臘還是在羅馬,都有很多商人和戰爭販子,在羅馬可能更多一些。他們把蘇格拉底在法官面前精闢闡述的倫理道德拋到腦後,積攢起萬貫家私。正是因為這些人非常富有,人們才不得不對他們忍氣吞聲。但是,這些人在社會中毫無威信,因此不可能被推崇為當時文化的化身。

  我們發掘了埃帕菲羅迪特的公寓,這家夥同尼祿把羅馬及其殖民地洗劫一空,從而發了數以百萬計的大財。我們望著這個老投機商用不義之財建造起來的擁有四十間房屋的宮殿的廢墟,禁不住會搖頭歎息:「太腐敗了。」

  繼而,我們坐下來讀一讀愛比克泰德的著作。愛比克泰德曾經當過埃帕菲羅迪特這個老惡棍的奴僕。然而讀了他的書,我們卻感到是在與一位古今少有的高尚顯赫的靈魂相交。

  我知道,人們喜歡關起門來隨意對自己的鄰居或鄰國品頭評足,但是不要忘記,哲學家愛比克泰德不愧是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名符其實的代表,正象朝廷中的勢利小人埃羅菲羅迪特也具有他的代表性一樣。二十個世紀以前的人們追求盡善盡美的生活,這種欲望也不亞於如今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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