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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第二部 第十一章 巴伯蘭

  如果不是因為急著要趕到巴黎,我和麗絲在一起的時間還可以更長些,甚至應該更長些。我們兩人要說的話太多了,然而,我們只能用上我們的「語言」才能互相說話,而這種語言能表達的話又實在太少了。

  麗絲急著要講的,是她在德勒齊安身以後怎樣受到她姑母、姑夫的寵愛,我終於從她的手勢和眼神裡,明白了這一對夫婦有過五個孩子,可一個也沒留下,這是涅夫勒省許多家庭的共同不幸;那裡的婦女往往把親生的孩子隨便一扔,自己跑到巴黎去當保姆;如今麗絲到了這個無兒無女的新家以後,有幸被當成他們的親生的女兒一樣來對待。她還急著要告訴我,她在這個新的家庭裡,是怎樣消磨日子的,她整天忙些什麼,她的遊戲和歡樂,她怎樣釣魚、怎樣乘船遊玩、怎樣在大樹林裡奔跑。既然她不可能去上學,這些娛樂就消磨了她所有的時間。

  我呢,我要把我們分別後的我的遭遇告訴她,我是怎樣在亞曆克西挖煤的礦井裡險些死去,又是怎樣回到奶我的養母家裡後,得知我家裡的人正在找我,這就使我不可能象我原來希望的那樣去看望艾蒂奈特。

  當然,在我的敘述中,我的家庭占著重要的位置,不用說,我指的是我那有錢的家庭。凡是我對馬西亞已經說過的話,我也都對麗絲說了一遍。只是我更加堅持這一點,就是我希望能成為一個有錢的人,因為這一希望的實現會使我們幸福,這裡說的我們,是指她的父親和她的哥哥姐姐,當然也包括她本人,而且主要是她本人。

  麗絲運氣好,沒有在伽羅福裡的戲班子裡待過,因而她遠不象馬西亞那樣成熟和有經驗。她總認為,在這個世界上,誰有了錢,誰就會幸福;錢財這東西是個法寶,就象童話裡講的那樣,一眨眼的工夫,它就能給你送上你想要的全部東西。難道不正是因為沒有錢,她的父親才被人家送進監獄去的嗎?以致她的家庭如今落了個四分五裂的下場。錢可以使人團聚,團聚就是幸福,至於是我還是她變得有錢,這是無關緊要的,因為這是一回事,至少從後果上看是一回事。在她看來,我們兩人現在就很幸福,很明顯,她關心的只是團聚,大家團聚了,大家就幸福。

  我們,麗絲、馬西亞和我,不僅在船閘前聊天,在從閘門裡奔瀉出來的流水的喧響聲中度過許多空閒的時間,我們也一起散步,散步的時候,卡比先生和洋娃娃小姐始終跟著作陪。

  有好幾年工夫,我一直和維泰利斯在一起;最近這幾個月,又和馬西亞在一起;我們曾經長途跋涉,東奔西波,不止一次地穿過了整個法國;這使我遊覽過很多有趣的地方,但它們哪裡比得上此刻我和麗絲正身臨其中的那個地方呢?這裡有著廣闊的森林,美麗的牧場,陡峭的崖壁,疊起的峰巒,神秘的洞穴,噴瀉的瀑布,寧靜的池塘和那在峭壁中間彎彎曲曲地淌著的運河。最迷人的是聽這裡的流水的絮語聲,小鳥的鳴唱聲和大樹林間的風的哀訴聲。應該承認,好幾年以前,當我見到比埃弗爾河谷時,我的確說過它非常美麗,但我希望人們不要太輕信我說過的話,要知道,無論什麼地方,只要我和麗絲一起,在那裡散步過、玩耍過,那裡的美景就對我具有無可比擬的魅力,其他哪怕更美好的地方,也都不再在我的眼裡;因為只要和麗絲在一起,我看到的一切景物無不燦爛奪目地留在我那被歡樂照亮了的記憶裡。

  晚上,當天氣不太潮濕的時候,我們就坐在房子前面;在霧氣太大的時候,我們就坐在壁爐前面;麗絲最大的樂趣,就是我為她演奏豎琴。馬西亞也演奏小提琴或者短號,但麗絲更喜歡豎琴,這使我不免有點得意。在我們分手各自去睡覺之前,麗絲總是要求我唱那支那不勒斯歌曲,我也總是為她引吭高歌。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必須分手,我們必須繼續趕路。

  不過,在我這方面,我並不感到太憂傷,因為我對我的夢中財富一直抱有希望,我甚至相信,不是我將在哪一天富起來,而是我已經很富;財富對我來說,已經不是期待中的願望,因為願望已臨近實現甚至馬上就要實現;不,它的實現只在頃刻之間了。

  我對麗絲說的最後一句話,比千言萬語更能使她明白我對自己的夢想是多麼的誠摯。

  「我將坐著四輪馬車來找你。」我對她說。

  她是那樣相信我的話,以致用手做出鞭打馬匹的動作。她象我一樣,似乎確實親眼看見了馬車。

  但是,在乘馬車從巴黎來德勒齊以前,必須用腿走完從德勒齊到巴黎的這一段路程。要是沒有馬西亞在一起,我除了一站一站地向前走去,沿途掙夠每天的生活費外,還有什麼別的可操心的呢?為什麼現在還要勞神費力地幹活呢?我們不是用不著再買奶牛和洋娃娃了嗎?只要每天能吃飽肚皮不就可以了嗎?我又用不著帶錢給我的父母。

  我給馬西亞講過我的這些想法,也把理由講給他聽過,但他不為所動。

  「我們應該能掙多少就掙多少,」他說,同時逼著我帶上豎琴,「誰知道我們是否能立即找到巴伯蘭?」

  「中午十二點找不到。下午兩點就能找到了,摩弗達街又不長。」

  「如果他不住在摩弗達街了呢?」

  「那就到他住的地方去找。」

  「他回夏凡儂了呢?那你就該先給他寫信然後再等他的回信,對嗎?在這段時間裡,我們口袋裡一個子兒也沒有,靠什麼過日子?我真想說你怎麼一點也不瞭解巴黎了,你是不是忘了冉蒂裡採石場了?」

  「沒有忘記。」

  「那好,我也沒有忘記聖梅達爾教堂的牆壁,在我快要餓死的時候,我曾靠在這堵牆上,不讓自己倒下來。我可不願意再在巴黎挨餓了。」

  「到了我父母家裡,我們吃得不會太差的。」

  「這倒不是因為我午飯已經吃得很飽,現在不想吃晚飯了,但是,當我既吃不上午飯又吃不上晚飯的時候,我的肚子會很不好受的,我不想再吃這個苦頭。幹吧,就當我們也要買頭奶牛送給你父母好了。」

  主意倒是個謹慎、周到的主意,但我承認,要我再象為了巴伯蘭媽媽的奶牛,或者為了麗絲的洋娃娃那樣去一個蘇一個蘇地掙錢,那我是再也不幹的了。

  「你要是富了,肯定是個懶鬼!」馬西亞說。

  我們終於來到了科爾貝,從這裡開始,我們又回到了六個月以前從巴黎到夏凡儂時所走的老路上。在抵達維爾茹伊夫之前,我們走進了當初我和馬西亞舉行第一次合作演奏的那個農莊,那次演奏是為了讓人們在一個婚禮晚會上跳舞。我們被六個月以前的新郎、新娘認了出來,他們留我們吃晚飯,讓我們住下,要求我們再演奏一次,好讓大家再跳一次舞。

  第二天早晨,我們從這裡出發,又回到了巴黎。我們離開巴黎已足足有六個月零十四天。

  但返回的這一天同離開的那一天大不一樣,天氣又陰又冷,天空沒有陽光,大路兩旁的人行道上沒有花、沒有任何青枝綠葉,夏天的太陽已完成了它的使命,秋季最初的霧天到來了。現在不再是紫羅蘭的花瓣在從牆的高處掉到我們的頭上來,而是黃色的枯葉在窸窸窣窣地從樹枝上往下墜落。

  然而,陰晦的天氣又算得了什麼!我們內心深處早有著歡樂,還用得著不相干的東西從外界來誘發它嗎?

  「我們」這個詞用在此時此刻是不確切的,我說的是我自己,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感到歡樂。

  而馬西亞呢,隨著我們走近巴黎,他變得越來越憂鬱了。他常常一連走好幾個鐘頭也不跟我說一句話。

  他一直沒有跟我講他憂鬱的原因,我呢,以為他僅僅是害怕我們會分離。我不願意對他重複我多次給他作過的解釋:我的父母不可能想到要把我們分開。

  只是在我們到達城牆①前停下來吃午飯的時候,他才坐在一塊石頭上,一邊吃著麵包,一邊對我說出了他深深憂慮的事情。

  ①指巴黎舊城的城牆遺址。

  「你知道在進巴黎的時候,我想到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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