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苦兒流浪記 | 上頁 下頁
五六


  麗絲是不幹活的,她代替艾蒂奈特帶我到比埃弗爾河邊散步。臨近中午陽光最燦爛的時候,我們出發了。我們手拉著手,慢悠悠地走著,卡比跟在後面。這一年的春天是暖洋洋的和美妙的,至少在我回憶起這個春天的時候,我心裡是暖洋洋的和美妙的。其實這是一回事。

  這裡是巴黎居民不太熟悉的一個區,位於白屋與格拉西之間。人們只是泛泛地知道,在那裡的一個什麼地方,有著一個小小的河谷,但是,既然比埃弗爾河流經那裡,人們就相信並傳說這個河谷是巴黎郊區最肮髒、最陰暗的一角。其實不然。它實際上比它的名聲要好得多。現在人們評價比埃弗爾河,總是因為它流經聖馬賽爾這個巴黎郊區因而認為它必然是一條太工業化的河流;而忘記了它曾在流經韋裡埃和倫奇這兩個市鎮時所保持過的一片自然風貌。至少在我說的那個時代是這樣的。當時的河谷兩岸,楊柳成蔭,綠油油的草地悄悄地一直延伸到庭園遍佈的山丘。春天,青草鮮嫩而茂密,雛菊以它的無數白色花朵裝點翡翠般的綠色地毯;長出嫩葉的柳樹和發芽的楊樹都抹著一層層粘稠的樹脂;各種小鳥,如烏(春鳥)、鶯和燕雀唱著春日之歌,飛來飛去,這一切說明:我們那時仍然置身於鄉間而不是在鬧市之中。

  我就這樣生活在這塊小小的河洲谷地上,從那以後,它已發生很大的變化。可是從我和它接觸的那一天起,它就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我是畫家,我要為它畫上一道垂楊的屏幕,連一棵樹也不會漏掉:那粗大的柳樹和多刺的醋栗,它們植根在腐爛了的樹幹裡,卻依然能把枝梢染成一片綠色;那古堡前的緩坡,我們經常用單腳在上面歡樂地滑行;還有鶴鶉崗和它的風車;聖愛萊納宮殿和它的洗衣女工;制革作坊和被它污染了的河水;還有聖安娜莊園和在莊園裡耕作的可憐的瘋子,他們經過你身邊時一味向你傻笑,晃動四肢,半張著嘴,露出寸把長的舌頭,扮著奇醜無比的鬼臉。

  在我們散步時,麗絲自然不說話。多麼奇怪,我們不需要語言,我們四目相視,用眼睛就能很好地猜透對方的心思。因此,我也用不著對她說話了。

  我慢慢地恢復了氣力,覺得可以在園子裡幹些活兒了,我焦急地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因為我急切地要為別人做別人曾為我做過的事,我要盡力為他們於活,報答他們所給予我的一切。但我從來沒有幹過活,長途旅行固然是辛苦的,然而那不是一種要求毅力和專注不二的連續性勞動。不過我仿佛覺得,我會勞動得很好,起碼我會拿我眼前和周圍的人做榜樣,勤快地勞動。

  現在是紫羅蘭在巴黎上市的季節,阿根老爹那時種植的正是這種花。滿園的紫羅蘭,紅的,白的,紫的,按顏色排列在溫室裡,看去好象一排排花的行列,這一行全部是白色的,旁邊另外一行全都是紅的,這確實令人賞心悅目。到了晚上,在溫室的玻璃窗重新關閉之前,園子裡散發著濃郁的花香。

  根據我體弱無力的情況,人們分配給我的工作是:早晨在霜凍過後,將玻璃窗取下;晚上在降霜之前,再將玻璃窗裝上;白晝我得蓋上褥草,以防強烈的陽光曬傷花卉。這點活兒既不難也不重,但很費時,每天我必須將數百個窗戶翻動兩遍,並且根據太陽光的強弱,注意開啟或遮蓋。

  這一段時期,麗絲待在畜力水車旁,這畜力水車是用來提取灌溉必需的用水的。當戴著皮制眼罩的老馬科科德目轉圈轉累了而放慢腳步時,她便用一根小鞭子輕輕拍它一下,促使它加快步子。她的一個哥哥把水車提上來的水一桶桶倒在畦裡;另一個哥哥在畦裡做他父親的助手。大家各盡各職,沒有一個人是閑著的。

  在我的家鄉,我見過農民勞動的情景,可是對巴黎郊區的花農在勞動中的專注、熱忱和強度卻一無所知。他們在日出前早就起床,很晚才上床睡覺,一心撲在種花上,只要有力氣,他們就終日辛勤勞作。我也翻過地,但是對莊稼人只能讓自己片刻不息地勞動,才能有收穫的道理,那是根本不知道的。我現在正是進了阿根老爹的好學堂。

  我已經複元,他們不再讓我老幹溫室的活了,我高興地跟著他們種一點東西。更使我心花怒放的,是親眼看到種植的作物茁壯成長。那是我的傑作、我的財產和我的發明創造!它使我產生了一種自豪感。事實證明,我也是個能幹點正經活兒的人。而更使我感到歡快的,是我體會到了辛勤勞動的代價。新的生活雖然給我帶來了勞累,然而我很快就適應了這種勤勞的生活,它和我過去的吉卜賽人式的流浪生活幾乎完全不一樣。現在,我不用象從前那樣四處流浪,也不用艱辛地在大路上徒步奔走。我如今置身在園子的圍牆之中,從早到晚辛苦地勞動著,汗流浹背,一手提著噴水壺,光腳走在泥濘的壟畦裡。但是在我的周圍,人們也都在辛苦地幹活。阿根老爹的噴水壺比我的更重,他的襯衫比我們溫得更厲害。辛苦中體現出來的平等對我是很大的寬慰,而且我在這裡過上了我以為已經永遠失去的家庭生活。我不再孤獨,我不再是棄兒,我有自己的床鋪;在大家圍坐的飯桌上也有我的一個座位。白天,亞曆克西或邦雅曼偶爾刮了我一個耳光,可是等到一放下手,我已不再記在心上;我倘若還手,他們也同樣很快就忘記了。到了晚上,我們圍著餐桌,又成了朋友和親如手足的兄弟。

  說句實話,我們不光從事勞動,我們不光有勞動帶來的疲倦,我們也有休息和娛樂的時間,當然,這種時間是短暫的。但是正因為這樣,休息和娛樂就顯得更加歡樂。

  每逢星期天下午,我們在與屋子相連的葡萄藤綠廊下聚會,我從釘子上取下掛了已經一周的豎琴,請兩兄弟和兩姐妹跳舞。他們沒有學過跳舞,但亞曆克西和邦雅曼曾在千柱飯店的一次婚禮宴會上看到過別人跳舞,因而對四組舞還模模糊糊地有點印象,他們就憑這些印象在那裡跳著。跳膩了的時候,他們便邀我唱一支我拿手的歌曲,我這支那不勒斯歌曲,總是在麗絲身上產生不可抗拒的影響。

  哦,虛請假意,冷酷負心的女人……

  每當我唱完最後一段的時候,我總發現麗絲的眼睛是濕潤的。

  為了使她開開心,我和卡比總要表演一齣滑稽戲。對卡比來說,星期天會使它想起過去的演出,所以演完後,它是非常願意重新再演的。

  兩年就這樣過去了。阿根老爹常常帶著我把花拿到市場、花堤、馬德萊娜教堂、水塔、或者是花店裡去賣。我開始慢慢地熟悉巴黎,並且懂得:如果巴黎不是我意想中用黃金和大理石砌成的都市,那麼,它也不是我從夏朗東①初來時所認為的那樣,是一座泥濘不堪的城市,摩弗達區②給我留下的印象未免過早了一些。

  ①夏朗東:法國瓦爾德馬恩省城市,位於塞納河與馬恩河匯合處。

  ②根據上文看,可能是盧爾辛街的新屬區。

  我見到了巴黎的宏偉建築和它的古跡,我還進去參觀過;我沿著河堤在林蔭大道上留連忘返;我在盧森堡公園、杜伊勒利花園和香榭麗舍大街散步;我見到了許多雕像;我常常停下來贊佩地注視我面前潮湧般的人流。對於大都市的存在,我對它的價值已經有了一些認識。

  但是很幸運,我受到的教育或鍛煉,不僅僅是靠著這種參觀時候的眼睛、或在巴黎街上散步和為送花而匆忙的走動中偶然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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