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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輕微的寒冷會使那些上床睡覺的人打個哆嗦,暫時趕走了他們的睡意;持續的嚴寒會把露天歇宿的人們凍僵。我們的情況就是這樣。

  我因極了,剛把自己的身體靠著維泰利斯蜷縮起來的時候,眼睛就合上了。我想使勁睜開眼睛,但不頂事,只好拼命掐自己的胳膊。可是,我的皮膚已經麻木,儘管我使勁地掐,也只是稍稍感覺有點痛。忽然,我的心頭感到一種震動,它使我恢復了某種程度的知覺。維泰利斯背靠著門,困難而又急促地喘著斷斷續續地粗氣。卡比夾在我的兩腿中間,貼著我的胸口,早已睡著了。北風不停地從我們頭頂上刮過,把碎麥秸擲卷到我們的身上,好象枯葉從樹上墜落下來一樣。街上沒有一個行人,近處,遠處,四周,都是死一般的沉寂。

  沉寂使我害怕起來了。我害怕什麼呢?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懼摻雜著哀傷,使我雙眼充滿淚水,我似乎覺得要死在這裡了。

  一種將要死去的念頭,把我帶回了夏凡儂。可憐的巴伯蘭媽媽!在死之前再也見不到她了!再也見不到家了!再也見不到我的菜園了!這時候,出現了一種我無法說清楚的奇怪的幻想,我發現自己正在這個菜園裡,太陽歡樂地、暖融融地在天空照耀著,長壽花開著金黃色的花朵,樹林中的山鳥啁啾婉轉,小溪歡唱著在卵石上流過,巴伯蘭媽媽正把剛從小溪裡洗出來的衣服晾在帶刺的籬笆上。

  突然,我的思緒又離開夏凡儂,飛向天鵝號遊船。阿瑟躺在床上,米利根夫人醒著,聽著風的呼嘯,她正在思忖:象這樣的大冷天,雷米會在什麼地方呢?

  爾後,我又合上眼睛,我的心麻木了,我似乎已失去了知覺。

  第一部 第十九章 麗絲

  當我醒來時,已睡在床上,明亮的火焰照耀著我躺著的房間。

  我不認識這間屋子。

  我更不認識我周圍的人:一個上身穿著灰色外衣、腳穿黃木鞋的男人和三、四個孩子,其中有一個五、六歲大的女孩正驚訝地看著我,她那奇異的眼睛好象會說話一樣。

  我坐了起來。

  他們在我身邊忙開了。

  「維泰利斯呢?」我問道。

  「他是問他的父親在哪裡。」一位年輕的姑娘解釋道,看上去她是這一家的大女兒。

  「他不是我父親,是我師傅。他在哪裡?卡比在哪裡?」

  維泰利斯如果是我父親的話,他們一定會用婉轉的方式踉我談起他;可是他既然只是我的師傅,他們就覺得應當直截了當地把事情的真相講給我聽。下面就是他們告訴我的事情的經過。

  我們原來蜷縮在一個種花人家的門洞口。淩晨兩點左右,花農開門去市場,發現我們睡在麥秸堆裡。開始,他喊我們起來,好讓車子通過。我們兩個人誰也沒有動,只有卡比汪汪地叫著,護衛我們。他拉拉我們的胳膊,想搖醒我們,我們依然沒有動彈。於是他認為發生了嚴重的事情,急忙拿來一盞燈,發現維泰利斯已經死了,是凍死的;我比維泰利斯好不了多少。不過,虧得卡比睡在我的懷裡,我的胸口還有一點熱氣,我還有一口氣,活下來了。然後,我被抬到花農的家裡,他們把一個孩子叫起來,騰出床位,讓我睡到他的床上。我幾乎象死人一樣,整整躺了六個小時,血液循環恢復了,呼吸有力了,剛剛蘇醒過來。

  儘管我的軀體和精神是多麼的麻木,我仍然可以清醒地理解我剛才聽到的這些話的全部含義,維泰利斯死了!

  是那個穿衣上衣的男人,也就是那個花農給我講述這段經過的。在他說話的時候,那個目光驚訝的小姑娘一刻不停地看著我。當她父親說到維泰利斯已經死去時,她一定聽懂了,並且迅速預感到這噩耗給我帶來的打擊。她一下子離開她待著的地方,向她父親走去。她一隻手抓住她父親的胳膊,一隻手指著我,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這不是人的語言,而是溫柔的、充滿同情的歎息。

  況且,她的動作是那麼富有表情,因此無須用言語加以補充。在她的動作和眼神裡,我覺察到了她那發自內心的同情,這是我和阿瑟分別以來第一次體會到的難以形容的信任和親切的感情,正象巴伯蘭媽媽在親我之前瞧我的神態一樣。維泰利斯已經與世長辭,我是個被遺棄的人。然而我並不感到孤獨,維泰利斯好象仍在我的身邊。

  「嗯,是呀,我的小麗絲,」老爹俯身對他女兒說,「這事會使他難過的,不過總得跟他講實話呀,我們不講,警察也要告訴他的。」

  他接著講下去,把他們怎樣去通知警察,維泰利斯又是怎樣被他們抬走,以及我被抱在他大兒子亞曆克西床上的事,全都告訴了我。

  「卡比呢?」他一停下來,我就問他。

  「卡比?」

  「是呀,就是那一條狗。」

  「不知道,失蹤了吧。」

  「它跟著擔架走的。」一個孩子說。

  「邦雅曼,你看見了?」

  「我想是的。卡比耷拉著腦袋,跟在抬擔架的人後面,它幾次想跳上去。讓它下來時,它發出悲哀的叫聲,嚎叫著。」

  可憐的卡比!為了博得觀眾的一笑,這個傑出的滑稽演員,不知曾有多少次裝出一張哭喪著的臉,嗚咽著去參加裝假死的澤比諾的葬禮,連那些老噘著嘴巴的小孩子,也被它逗得笑瘋了。

  花農和他的孩子讓我獨自待著,他們走開了。我下了床,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尤其不知道該做什麼。我只是下了床。

  我的豎琴擱在我躺著的床腳邊,我拿起堅琴,斜背在肩上,走進花農和他孩子們的房間。該走了,可是到哪兒去呢?……我心中無數,只覺得應當走……於是我起步走了。

  剛才當我在床上醒過來的時候,我並不覺得怎麼不舒服,只感到四肢酸痛,頭熱得不好受。可是一站了起來,我覺得自己馬上要摔倒了,不得不扶住椅子。我歇了歇,推開門,站在花農和孩子們的面前。

  他們圍著飯桌,正在喝菜湯。飯桌靠近一個大壁爐,壁爐裡燃著柴火。

  湯的香味沁入我的心肺,我忽然想起從昨天到現在還沒有吃過一點東西呢。我晃晃悠悠的,差一點昏厥過去,這種不舒服的感覺肯定已經全部反映在我的臉上。

  「孩子,你不舒服吧?」花農用充滿同情的語調問。

  我回答說,我的身體的確感到難受,如果允許的話,我想在火爐旁坐一會。

  然而,我急需的並不是火爐,而是食物。火爐沒有使我振作精神,而湯的香味,勺子碰在盤子上發出的響聲,吃飯的人的咂嘴聲,使我感到更沒有力氣了。

  如果我勇敢點,我真想要一盤湯!但是,維泰利斯沒有教過我伸手要東西的習慣,天性沒有把我造就成乞丐,我寧肯餓死也不會說出「我餓了」之類的話。為什麼?我說不清。也許是因為我從來也不曾向人要過我無力歸還的東西。

  那個目光驚訝、緘默不語、她父親叫她麗絲的小姑娘,就坐在我的對面,她不吃飯,凝神地望著我。她突然從飯桌旁站起來,端上滿滿一盤湯。送到我面前,放在我的膝蓋上。

  我的嗓子已說不出話來,我有氣無力地做了個感謝的手勢,但她父親不讓我這樣做。

  「拿著,我的孩子,」他說,「麗絲說要給,那就給定了。要是你願意的話,喝了這一盤後還可以喝一盤。」

  哪有不願意的!沒有幾秒鐘,一盤湯就喝完了。麗絲站在我面前,眼睛凝視著我。我放下勺子,她立刻叫了一聲,這一次可不是歎息聲,而是一種滿意的喝彩聲。然後,她拿起湯盤,遞給她的父親,請他再盛一盤。等湯加滿後,她微笑著又給我端了過來。她笑得那麼甜,那麼暖人心懷,儘管我當時很餓,一時都沒想到馬上去接湯盤。

  跟第一次一樣,湯三口兩口就喝了個精光。這一回,看我喝湯的孩子們不再是抿著嘴微笑,而是張著嘴放聲大笑了。

  「好樣的,我的孩子,」花農說,「你真是個小飯桶。」

  我一時被弄得面紅耳赤。稍停片刻後,我認為說真話比讓人笑話我貪食要好得多,所以我回答說,我昨天沒有吃晚飯。

  「中飯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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