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苦兒流浪記 | 上頁 下頁 |
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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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馬西亞繼續講他的故事: 「離開我們家時,伽羅福裡手下只有我一個人。一周之後,就有十二個人了,我們動身來法國。啊!在我和我的旅伴看來,路途是多麼遙遠!他們也很傷心。當我們終於到達巴黎時,只剩十一個人了,其中一個住進了第戎醫院。在巴黎,有人在我們中間進行了挑選:身強力壯的人去當修爐子或掃煙囪工人;不太結實、幹活不行的去街頭賣唱,或者去玩手搖弦琴。論幹活,我不行;搖琴可掙大錢,可我相貌又太醜。於是,伽羅福裡給我兩隻小白鼠,要我到各家門口或者小胡同裡去要把戲,他規定我每天交三十蘇,他對我說:『你晚上回來時缺多少蘇,就得挨多少棍。』要湊足三十個蘇是很難的,挨打卻更難忍受,特別是挨伽羅福裡的棍子。我當然總是盡一切努力去湊足這筆錢,但結果老是費勁不小,收穫不大。我的夥伴幾乎總是有錢帶回來,而我卻常常兩手空空。伽羅福裡的火氣就一次比一次大,他罵我:『馬西亞這笨蛋是怎麼搞的?』另一個小孩,也和我一樣是耍白鼠的,他按規定應上交四十蘇。每天晚上,他都能如數交來。我和他一起出去過幾次,看看他有什麼訣竅,比我機靈在什麼地方,後來我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能輕而易舉地獲得四十蘇,而我掙三十蘇卻這麼難。先生和太太給錢時,太太總愛說:『給好看的那個,別給那個醜東西。』醜東西指的就是我。從此,我再也不和同伴一起出門了。如果說在家挨打是痛苦的話,那麼在大街上當著眾人的面聽刺耳的話就更難受。你是不會懂得的,因為從來沒有人說過你醜。可是我卻不一樣……最後,伽羅福裡見棍棒不靈,就變換了花招對我說:『你少交一個蘇,我就從晚飯中扣除你一個土豆。既然你的皮肉硬,不怕打;你的胃可能會軟得經不起餓。』您從來也不怕恫嚇的吧,您?」 「當然囉,這要看情況。」 「對我來說,恫嚇也從來都不管用。再說,我也只能做到我現在的地步,我可沒有臉伸著手對那些人說:『如果您不給我一個蘇,今晚我就吃不到土豆了。』施捨的人是決不會聽了這種理由就決定給孩子施捨的。」 「什麼樣的理由才能打動他們的心呢?他們施捨只是為了取樂吧。」 「喔,您還小。他們施捨的目的是為自己增添樂趣而不是為別人。他們給孩子扔錢,是因為這個孩子長得秀氣,這就是他們的最充分的理由;有時候他們給孩子扔幾個錢,是因為他們自己死了孩子,或者想要孩子;也有的是,因為他們自己身上穿得太暖和,而孩子在門廊下凍得發抖。啊!各種派頭的人我都見過,要觀察這些人,我的機會還會少嗎?您瞧,今天很冷,是不是?」 「是很冷。」 「好,您去站在門口,向一個蜷縮在短外套裡匆匆而來的先生伸手,一會兒您來告訴我,他給了您的是什麼;如果您再向一個裹著厚外套或者一些毛皮的、不慌不忙走過來的先生伸手,那完全相反,您可能得到一枚銀幣。我到了這裡一個月或者說六個星期以後吧,這裡,老闆定下的飲食制度的規矩沒有把我養肥,我臉上越來越沒有血色,『蒼白!』見到我的人都這樣說,『蒼白成這個樣子,這孩子快餓死啦。』您當然知道,人的痛苦是裝不出來的,痛苦能做一些化妝所指望不到的東西:我成了人們注意的東西,人們的眼睛都看著我,甚至出於善心,有些人還肯把我領到他們家裡。在那裡,我雖然要不到很多錢,可我可以要到一片麵包或者一碗湯。自從克扣了我的土豆,我就不再挨打了;現在克扣九個土豆,我也不在乎了,因為在吃晚飯的時候,我總有些東西早已經填在肚皮裡了。我總算也有過一段好日子。但是,有一天我正在賣水果的女人家裡喝湯,叫伽羅福裡看到了,他立刻就明白剝奪了我的土豆我卻並不抱怨的原因,他決定不再讓我出門,命令我待在屋子裡燒湯,幹家裡的活兒。他又怕我偷著喝湯,便發明了這只生鐵鍋。早晨出門前,他往鍋裡放好蔬菜和肉,鎖好鍋蓋。我只負責把它燒開就行。我只能聞湯的香味,就是說只能到此為止,如果想喝它一點兒,那門兒也沒有,您看到的,這管子太細了。我當了燒飯的以後,臉色更蒼白了,湯的香味兒是不能吃進肚皮的,它使我更餓。事情就是這樣。我的臉色是更蒼白了吧?我現在已不准出門,再聽不見別人是怎麼說的了,這兒又沒有鏡子。」 我那時對事物的理解力還遠沒有現在這樣成熟,不過我懂得不該用「我覺得您病了」之類的話去嚇唬一個病人。 「您不見得比別人更蒼白。」我回答道。 「我明白,您是在安慰我。可我喜歡臉色慘白,這樣一來,說明我得了重病,我真想完全病倒才好。」 我驚呆地望著他。 「您不理解我。」他微笑著對我說,「道理很簡單,人一病倒,要嘛照料你,不讓你死;要嘛讓你死去。如果讓我死,那就萬事大吉了,我也不再挨餓了,不再挨打了。聽人家講,人一死可以升入天堂,我將可以從天堂望見家鄉的媽媽。我還可以懇求仁慈的天主,不要讓我妹妹克裡斯蒂娜遇上不幸;相反,要是給我治療,那他們會送我進醫院,我願意到醫院去。」 我對醫院有一種本能的恐懼感。在半路上,每當我不舒服或精疲力竭的時候,只要我一想起醫院,我就會立刻邁開大步又往前走去。馬西亞這樣講,我聽了之後感到很驚訝。 「您要是知道在醫院裡有多舒服就好了。」馬西亞繼續說,「我曾在聖歐也尼住過院。那裡有位大夫,高高的個子,金黃色的頭髮,口袋裡總裝著麥芽糖。這是一種碎麥芽糖,便宜貨,不過,吃起來反正一樣。姆姆們輕聲細語地對你說:『好孩子,這樣,伸舌頭,可憐的小傢伙。』我喜歡聽別人對我溫和地說話,聽著聽著,真想哭一場,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哭的時候,總是感到很幸福。這很怪,是不是?因為我媽媽對我說話總是很溫和的。姆姆們和我說話也象我媽媽一樣,講的話當然不一樣,但都很好聽。病情好一點的時候。肉湯和葡萄酒就送來了。這兒我沒有飯吃,感到身體虛弱起來了,但我很高興,心想:『我快要病倒了,伽羅福裡會送我到醫院去的。』唉!是的,我已病得不輕了,但我還沒有病到拖累他的地步,所以他把我留著。真怪,倒黴的人竟這麼可憐。但是,我還算走運,伽羅福裡對我仍然象對別人一樣沒有放棄他那種喜歡懲罰人的習慣,您可知道一周之前,他朝我腦瓜上狠狠地打了一棍,這一下我以為住醫院是不成問題了。感謝天主,我的頭腫起來了,您瞧瞧這腫得發亮的大包。伽羅福裡昨天說這可能是腫瘤,我不懂腫瘤是啥玩藝兒。但從他講話的表情來看,我覺得病情是嚴重的。我一直疼得要命,頭髮根下一陣陣劇痛比牙疼還厲害,好象有千斤石頭壓在頭上一般。我終日頭暈目眩,晚上睡覺,我也直哼哼。我滿以為兩三天后,伽羅福裡會打發我到醫院去的。一個小傢伙哼哼一夜,會叫別人感到討厭的,伽羅福裡尤其不喜歡別人打擾他。他這一棍真使我高興!曖,咱們說正經的,您說我的臉色到底蒼白不?」 說完,他走到我對面,我們互相對視著。現在,我沒有理由再沉默不語了。可是,我還是不敢直說,不敢說出他那火赤的大眼、乾癟下陷的臉頰和毫無血色的雙唇在我心裡產生的可怕印象。 「我覺得您病了,應當進醫院。」 「終究說實話啦!」 馬西亞拖著腿,艱難地向我施了一個禮。然後,他立即回到桌子前動手擦桌子。 「聊夠啦!」他說,「眼看伽羅福裡快要回來了,啥都沒有準備呢。既然您已經覺得我被打成這個模樣可以被送進濟貧醫院,那我就犯不上再白白挨打了。雖說我這次換的打比前幾個月都重,但這是好事。那些說『什麼事都會慢慢習慣的』人是有道理的,對嗎?」 他邊說邊一瘸一拐地在桌子四周來回走動,擺盤子,放刀叉。我數了數,總共擺了二十只盤子,這就是說伽羅福裡手下有二十個孩子。我只看見十二張床鋪,可見是兩個人合睡一張床的。什麼樣的床!沒有床單,紅棕色的被子大概是從哪個馬廄裡買來的,而且連馬也不會感到它們是暖和的。 「是不是到處都象這兒一樣?」我有點驚恐。 「到處?指哪兒?」 「指搜羅孩子的地方。」 「不曉得,我從來沒有到過別的地方,您可要想辦法到別處去。」 「什麼地方?」 「不清楚,隨便什麼地方都比這兒強。」 隨便什麼地方?這未免太籠統了一點。而且不管怎樣,我怎麼能改變維泰利斯的決定呢? 我想著想著,找不到任何答案。這時,門砰的一聲開了,走進來一個小孩。他一手拿著提琴,一手拿著一大塊舊木板。這塊舊木板和我在壁爐中見到的一樣,我立刻明白了伽羅福裡的燃料是從哪裡來的和它們的價錢是多少。 「把木板給我!」馬西亞向剛進來的孩子走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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