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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一部 第十六章 進入巴黎

  我們還在遠離巴黎的地方。

  我們必須頂著迎面吹來的北風,在蓋滿白雪的道路上從早到晚地行走。

  這漫長的旅程是多麼淒涼!維泰利斯在頭裡走,我跟在他的後面,卡比緊緊跟著我。

  我們一個跟著一個地走著。整整幾個小時,都不說一句話,臉被凜冽的北風吹得鐵青,腳上是濕的,肚裡是空的,與我們相遇的行人都停下來,看著我們走過去。

  他們一定會感到很奇怪:這個高個兒老頭要把孩子和狗帶到哪裡去?

  沉默對我來說是極其痛苦的,我很想聊聊天來解悶。可是當我和維泰利斯說話的時候,他只用簡短的幾句話來回答我,而且連頭也不回。

  幸而卡比的性格比較外露。一路上,我常常感到濕潤而溫暖的舌頭在舔我的手,那是卡比,它好象在對我說:

  「你要知道,我在這兒呢,我卡比是你的朋友呀!」

  我邊走邊輕輕地撫摸它。

  我對它所表示的親熱看來使它感到欣慰,正象我對它給予我的也感到溫暖一樣。我們彼此理解,我們彼此相親相愛。

  這不僅對於我,而且對於卡比,都是一種鼓舞,狗的心並不比一個孩子的心遲鈍。

  我想,這種親熱的表示在安慰著卡比,使它有時忘卻了已經死去的同伴。但是當習慣性的力量又占上風的時候,它會突然一下子停在路上,象它當下士時檢閱他的隊伍在它面前通過一樣。不過這種場面只是幾秒鐘時間,等它一旦明白過來以後,立刻就會想到這支隊伍不會再來的原因。於是,它迅速超過我們,瞧瞧維泰利斯,請他作證,證明它沒有過錯。如果道勒斯、澤比諾沒有跟上來,那是因為它們不可能再來了。看著它用那雙富於表情的、能說會道、聰明伶俐的眼睛來表達這一切的樣子,真叫人心酸。

  自然,我們一路上不可能輕鬆愉快,然而我們需要娛樂——至少我是這樣。

  鄉野遍地覆蓋著白雪,天上沒有太陽,又是一個慘淡的、灰黃色的日子;田間沒有農民在耕作,沒有任何動靜,聽不到馬的嘶鳴和牛的哞叫;只有一群群烏鴉蹲在光禿禿的樹梢上,餓得呱呱直叫,它們無法下地去捕捉昆蟲;村裡家家戶戶緊閉著門,四周一片沉寂。三九寒天,人們有的正圍著火爐,有的正在牛欄裡或在穀倉裡幹活。

  我們在高高低低、滑溜溜的路上行走,一步不停地前進,只有夜間投宿于馬棚或羊圈時才能休息。啊!晚飯是一片薄薄的麵包,那既是午餐,又是晚餐。當我們有機會在羊圈裡過夜時,我們已覺得很幸運了,綿羊身上的熱氣能幫助我們禦寒。現在又是母羊哺乳的季節,羊奶多的時候,主人有時允許我們喝點奶。我們決不說「我們幾乎快要餓死了」這種話。但維泰利斯平時總很機智,他會拐彎抹角地說:「這小傢伙就是喜歡喝羊奶,小的時候喝慣了,現在一喝奶,他就想家。」但這種假話並不總是奏效的。可碰巧款待得好,那確是一個美好的晚上。一點不假,我非常喜歡羊奶,喝過羊奶之後,第二天我會變得精神煥發、身強力壯。

  走了一裡又一裡,走完一程又一程,我們終於接近巴黎了.即使沿路的界碑沒有告訴我,從那越來越繁忙的交通和覆蓋路面的積雪的顏色,我也能看出來。這裡的雪比香巴尼平原上的積雪要髒得多。

  事情也真奇怪,至少我這樣認為,這裡的鄉村景色並不顯得多麼優美,村莊和我們幾天前經過的也沒有什麼差異。我曾經有多少次聽到人們把巴黎說得天花亂墜。因此我天真地想像,這些奇跡應當在很遠的地方就能顯示出它驚人的色彩。我不知道應當期待些什麼,也不敢問。總之,我期望見到的是珍奇瑰寶:金樹和兩旁築有大理石宮殿的街道;大街上是些穿著綾羅綢緞的市民。我認為這一切都應當是理所當然的。

  我仔細地尋找金樹,發現我們遇見的人大都不屑看我們一眼,他們太匆忙了,或許他們對我們這種窮相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

  真使人有點忐忑不安。

  憑我們這副寒酸相,我們能在巴黎幹些什麼?

  這是我經常不安地提出的一個問題,在漫長的旅途中,它一直縈繞在我的腦際。

  我很想問問維泰利斯,但又不敢開口,他神色憂鬱,話語生硬。

  有一天,他居然肯走到我的身旁了。從他瞧我的神態,我預感到:我多麼想瞭解的事情馬上就要知道了。

  那是一個上午,前夜我們歇宿在一個村落附近的農莊裡,從路旁的藍色金屬牌上可以看出,這個村莊叫布瓦西-聖萊塞。我們清早出發,一直沿著一個公園的圍牆走,穿過這個布瓦西-聖萊塞村莊後,在一個山坡的頂上望見一片黑色的煙霧,籠罩在巨大的城市上空,高聳入雲的建築物依稀可辨。

  我正睜大了眼睛,想在這一片模糊中辨認出那些被煙霧所吞沒的屋頂、鐘樓和尖塔的時候,維泰利斯放慢了腳步,走到我的身邊。

  「我們的生活開始變啦!」他好象在接著一場早已開始的談話,「再過四小時,我們就到巴黎了。」

  「啊!那一大片就是巴黎嗎?」

  「可能是。」

  當維泰利斯對我說眼前這就是巴黎的時候,我眼前果然似乎倏忽一亮,象有一片金色的亮光閃了一下。

  肯定是這樣,我不會搞錯的,我馬上可以見到金樹了。

  維泰利斯繼續說:

  「到巴黎後,我們要分手啦。」

  一瞬間我眼前又成了黑夜,金樹不見了。

  我把目光轉向維泰利斯,他也在看著我。我臉色煞白,嘴唇顫抖,他看出了我內心的活動。

  「我想你心裡很不安,也很痛苦。」他說。

  「我們就要分開!」開始時的一刹那震驚過去之後,我終於說。

  「可憐的小傢伙!」

  這句話,特別是說話的語調使我熱淚盈眶,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富有感情的話語了。

  「啊,您真是個好人!」我叫了起來。

  「好人是你,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你有一顆正直的小心靈。你懂嗎?有時候,人們在生活中,是應該具有這種善良的、正直的心靈的,讓自己同情別人。當你萬事如意的時候,你只是走你的路,很少想到在你身邊的人;可是,當你遇到挫折、陷入歧途,特別是當你老了並且對未來失去信心的時候,你就需要依靠周圍的人,你就懂得有了他們在你身邊時的幸福。我依靠你,你聽起來覺得奇怪,是不是?可是事實就是如此。你聽我講的時候,淚水潤濕了你的眼睛,這淚珠對我是一種安慰,正因為這樣,我的小雷米,我也難過呀!」

  只是到了後來,當我也有了一個人可以去愛的時候,我才體會到他達番話的全部意義。

  「不幸就在於,」他繼續說,「當人們正需要親近的時候,不得不分道揚鑣。」

  「可是,」我膽怯地說,「您想把我丟在巴黎不管了嗎?」

  「不,當然不會的。我不願拋棄你,請你相信我好了。你在巴黎,一個人怪可憐的,你能幹些什麼呢?再說,我沒有權利拋棄你,請你記住這一點。那位心地善良的夫人願意把你當作她的兒子撫養,我沒有同意把你交給她照料。從那天起,我就承擔了我自己教養你的責任。不幸的是常常事與願違。我眼下對你已經愛莫能助了,這就是我想到我們應當分開的原因。我們不是永別,而只是幾個月的別離。這樣,在最不景氣的季節的最後幾個月,我們可以各奔前程。幾小時後就要到巴黎了。一個戲班,最後只剩下卡比,你想想,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十比一聽到它的名字,立刻跑到我們面前,把前爪放在耳邊,行一個軍人禮。然後,它又把手放在胸口,似乎在對我們說,我們可以對它的忠誠寄予信任。

  在目前的處境下,它的忠心是不能平息我們激動的情緒的。

  維泰利斯停了停,用手摸摸卡比的頭。

  「你也是,你是一條好樣的狗,可惜在這世界上,善良填不飽肚子。為了替周圍的人造福,善良是需要的,然而還需要其他的東西,那正是我們缺少的。你也懂得的,是不是?我們現在不能演戲了,只有你卡比,你說我們能幹啥?」

  「是演不成了。」我代替卡比回答。

  「頑皮的孩子嘲笑我們,他們用吃剩的蘋果核往我們身上亂扔,我們一天連二十蘇也掙不上。我們能靠二十蘇過日子嗎?遇上雨天、雪天或者大冷天,我們分文也掙不到。」

  「我不是有豎琴嗎?」

  「如果有你這樣兩個孩子的話,那或許還行。可是象我這把老骨頭,再加上你年紀這樣小,事情就難辦了。現在我還不算太老呢。要是我老態龍鍾,或者還是個瞎子,那倒……可是象我現在這個樣子,還沒有到叫人憐憫的地步。在巴黎,要獲得過往行人的憐憫,必須有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才行。而且當眾乞求施捨還要不覺得難為情,而我是永遠辦不到的。我是這樣考慮和決定的;冬末之前,我把你交給一個戲班主,他將把你和別的孩子一起招進他的班子,你給他們彈琴。」

  要我去彈豎琴,事先我是沒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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