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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甲板上有的水兵正在把水龍帶卷起來運走,有的水兵正在叮叮噹當地清掃甲板室和主甲板上的碎片,邊幹邊愉快地議論著他們自己的渺小英勇行為,他們向威利致意時高喊著開玩笑說要回美國一趟。一群水兵圍著廚房大口大口地嚼著粗制的厚厚的三明治,或從罵罵咧咧的廚師手中搶過吐司麵包,而廚師們正要點火用大桶燒湯準備午餐。一些「觀光者」排成一排圍著甲板上那個用繩子隔開的大洞。從黑暗的滿地是水的鍋爐房裡傳上來的搜尋組的說話聲像是從被水淹了的墳墓裡傳出的聲音一樣。曾經跳入海裡的兩三名新來的少尉穿著新哢嘰布制服站在隔攔繩的後面,笑呵呵地仔細朝大洞下面觀望,他們一看見威利都默不作聲了。

  威利冷冷地打量了他們一會兒。他們是西部一所海軍學校畢業的一夥朋友。他們經常抱怨並耽擱軍官資格課程——認為它沒有意義。他們為睡眠不足而牢騷滿腹。他們處理急件和信函粗心大意,令人無法容忍。另外他們不停地為被派遣到「凱恩號」來過這種不如意的生活而互相憐憫。威利本想諷刺他們說如果他們除了觀光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那就去把軍官資格一條條寫出來。但是他一句話也沒說就轉身離去,爬到了氣密艙下面,聽見他們在他身後哧哧地笑。

  當他沿著井狀通道狹窄的梯子倒退著往下爬時,燃燒物散發出來的有刺激性的氣體以及其他更嗆人的氣味幾乎使他窒息。他用手絹捂住鼻子走進了鍋爐房,腳下一滑摔倒在潮濕而油膩的狹窄通道上。他看見白色的日光垂直地射進鍋爐房,水從鍋爐裡汩汩地流進流出,令人感到古怪,像做噩夢一樣。搜尋組的人在左舷的遠處,威利走下最後一級階梯,冰冷而黏滑的水鑽進了他的褲腿。他趟著隨船身的搖擺時而沒過腳踝時而深及腰間的水穿過了鍋爐房。搜尋組的水兵側身讓開道,一名水兵用光線很強的電池手提燈照亮了水面。

  「基思先生,等它擺過去。你會看得清清楚楚的。」

  威利不習慣看死人。他過去曾見過死去的親人躺在鋪有長毛絨的棺槨裡,棺槨停在光線暗淡如琥珀色的殯儀館中,擴音器播放著風琴演奏的親切宜人的哀樂,空氣中充滿了濃郁的鮮花的芳香。然而眼下沒有殯儀員為「討厭鬼」的遺體整容。在艙裡的水退向一側的幾秒鐘裡,手提燈清晰地照亮了這名水兵,他被壓在那架撞毀了的日本飛機的發動機下面,身體全壓爛了,他的臉上和粗布工作服上滿是黑色的油污。眼前的情景使威利想起了以前,在秋天時他常常在曼哈塞特的公路上看見的那些被壓成肉泥的松鼠。要在一瞬間接受這樣的事實:人跟松鼠一樣是柔弱的,易於毀滅的,實在令人震驚。發黑的水又流回來淹沒了死者的遺體。威利強忍住了淚水和噁心,說:「這件事是大家自願幹的。誰要是受不了可以離開——」

  搜尋小組是一幫黑人。威利依次看過他們一張張臉。他們的表情都表示在死者的面前大家是平等的,不管時間多麼短暫——恐懼、痛苦、悲傷和窘迫交織在一起。「嗯,如果你們都很勇敢,那好。現在要做的是在下面插入一根杠子,撬那根橫樑,把飛機的殘骸從他的身子上撬開。我去叫溫斯頓拿些帆布到這兒來。然後你們就能用繩子把他直接從甲板上的那個大洞拉上去,而不用沿梯子拖他上去了。」

  「明白明白,長官。」水兵們應道。

  提著手提燈的水兵問道:「要看看那個日本人嗎,長官?他在左舷狹窄通道裡那堆東西上頭——」

  「他留下的遺骸多嗎?」

  「噢,不多了。它可不太刺激食欲——」

  「當然,帶路吧。」

  那架神風突擊機飛行員的屍體慘不忍睹。他坐在威利曾用望遠鏡看見過的座艙裡已被擠壓得不成樣子,但似乎仍像在飛行一樣。兩排外露的黃牙全燒得沒了遮蓋,最觸目驚心的是牙齒上方的未受損壞的護目鏡深深地嵌入了被毀的臉部,顯得仍在凝視著前方一般。威利看了一眼他那露出的骨頭和燒焦了已變成紫色的皮肉便轉身離去。這些屍骨散發出的氣味就像肉鋪的氣味一樣。

  「長官,就像海軍陸戰隊士兵說的,惟一的好人就是死人。」那水兵說。

  「我——我想我得去派溫斯頓來——」威利小心翼翼地快速地跨過滿地雜亂的飛機和甲板殘片及鍋爐配件來到緊急出口處,急急忙忙往上爬了出去,可以盡情地吸到芳香的帶鹹味的流動的空氣了。

  基弗沒精打采地坐在艦橋上艦長的椅子裡,面容蒼白呆滯。他讓威利引領艦艇駛進海港。下錨停泊時基弗才接過指揮駕駛權,用單調的有氣無力的聲音下達指令。附近其他軍艦上的水兵們都停下手裡的活兒注視著「凱恩號」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燒焦了的甲板以及艦身中部的那個巨大的黑洞。

  威利走下艦橋,將又濕又髒的衣服裹成一團扔到自己房間裡的甲板上,洗了個熱氣騰騰的淋浴。他穿上了洗得乾乾淨淨的哢嘰布制服,拉上窗簾,伸開四肢躺在床上,不斷地打著哈欠。然後他開始發起抖來。開頭是兩手發抖,但是很快發展到全身顫抖。奇怪的是這種發抖的感覺並不令人不愉快。皮膚底下傳遞著一種溫暖的感覺和微微的刺痛。他用一個發抖的手指頭按響了蜂鳴器叫來了食堂的勤務兵。

  「拉塞拉斯,給我來一個肉三明治——只要是肉,什麼都行——和滾熱的咖啡,滾熱的——跟蒸汽一樣熱。」

  「明白長官。」

  「我要把大拇指放在咖啡裡,要是手指不燙起泡,你就要受處分。」

  「滾燙的咖啡,明白長官。」

  吃的東西——兩個厚厚的涼的羊肉三明治和直冒蒸汽的咖啡——送到時陣發的顫抖已經漸漸平息下來。威利狼吞虎嚥地吃完了三明治。他從書桌的抽屜裡拿出一支兩天前他從「討厭鬼」那兒得到的雪茄煙,這名水兵因為被提升為下士管水員曾在軍官起居艙拿出一盒煙分給大家。威利猶豫了一陣,感到抽死者給的煙有些彆扭,後來他還是抽了,背靠在轉椅上,雙腳放在書桌上。跟往常一樣,事後設想的種種情景進入他的腦海中。他看見神風突擊機撞擊了艦橋而不是主甲板,並把他壓成了肉泥。他看見自己被彈藥箱爆炸時飛來的一塊碎片切成了兩半,一顆高射機槍的子彈打穿了他的腦袋,像那個日本飛行員一樣彈藥庫的爆炸把他燒得只剩下裸露的半個骨架。這些設想就像精彩的恐怖故事,既恐怖又有趣,這些設想使人備感活著、安全和脫離危險的極端可貴。

  後來他想到「討厭鬼」的提升是宣判他的死刑,兩天前他從現在沒有受到絲毫損壞的後輪機艙調去守護鍋爐房,而他就犧牲在那裡。

  在死去的水兵那支雪茄散發出的煙霧的籠罩中,威利轉而思考起死亡、生命、運氣以及上帝這些觀念。也許哲學家們對這些問題都有精闢的見解,但是當這些觀念——不是文字,而是社會現實——突破日常發生的事情的表像而深入靈魂的時候,對其他人而言便是實實在在的折磨。半小時這樣痛苦的深思能改變一個人一生的道路。現在將煙蒂撚滅在煙灰缸裡的威利已不是剛才點燃這支雪茄煙的威利了。那個孩子已經永遠離開了。

  他開始親筆擬一封給「討厭鬼」父母的信。電話的蜂鳴器響了,是基弗打來的。他用平靜而熱情友好的語氣說道:「威利,要是你全準備好了,到上面這兒來一會兒好嗎?」

  「明白明白,長官。馬上就去。」

  那天下午在井形甲板上許多水兵坐在舷欄上乘涼風,大家熱烈地聊著天,發出一片嗡嗡聲。威利聽見大家多次地提到「基思先生」。他一走出艙門交談聲便停止了。幾名水兵從舷欄上跳了下來。他們都以一種他以前從未在他們臉上見過的眼神打量著他——直視著他。很久以前他注意到當德·弗裡斯艦長把軍艦操控得很利索時,他們就以那種眼神注視他。這是一種奇妙的眼神。「你好,基思先生。」幾名水兵沒有目的地向他致意。威利每天都要從這道艙門進出20次,從來沒有人向他問候過。

  「你們好。」威利對他們笑笑,向基弗的房間走去。小說家穿著紅色的浴衣背靠著一堆枕頭斜躺在床上。吊帶空掛在他脖子上,裹著繃帶的胳膊平放在床邊。他正用喝水的玻璃杯喝一種深棕色的東西。他向威利晃了晃杯子,從杯口溢出幾滴杯裡的東西。「藥用白蘭地。對失血過多有特效,是藥劑師開的——我敢說對經受了一整天英雄行為考驗的神經也有好處。來兩口。」

  「我喝,謝謝,艦長。酒在哪兒?」

  「床底下的儲藏箱裡。用臉盆裡的玻璃杯來喝。好東西。自己倒吧,快坐下。」

  白蘭地像熱水一樣流進了威利的喉嚨,一點刺痛的感覺也沒有。他坐在轉椅上輕輕地搖晃著,感到全身熱乎乎的,很舒服。基弗突然問道:「看過《吉姆爵士》嗎?」

  「是的,長官,我看過。」

  「好故事。」

  「要我說,是他最好的作品。」

  「妙在與今天的事件十分巧合,」小說家艱難地轉過頭,凝視著面容始終謙恭而茫然的威利。「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

  「怎麼講,長官?」

  「嗯,有個傢伙在不該往海裡跳的時候跳了下去——竟然一時衝動做出了懦夫的行為——這件事會煩擾他一輩子——」基弗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把白蘭地遞給我。這是我剛收到的,你看看。」

  基弗接過酒瓶,把一份急件遞給了威利:「『凱恩號』指揮官17點到『冥王星號』向沃頓準將彙報。」

  「你能去嗎,長官?你的胳膊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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