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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嗯,當然,你們諸位都有母親,可是即使我們打輸了這場戰爭她們的命運也不會像我母親那樣慘,當然我們不會輸,其實現在我們已經打贏了。瞧,德國人不只是在戲弄猶太人而已。他們在那邊把我們熬製成了肥皂。他們認為我們是害蟲,應當消滅掉,我們的屍體可以製成有用的東西。我不同意說我偏執,但我同意把屍體變成肥皂是好主意。在克拉科夫我有個叔叔和嬸嬸,他們現在已成了肥皂,但情況不同,我從未見過我的叔叔和嬸嬸,我小時候只見過他們用猶太文寫來的信,可是我看不懂這些信。雖然我是猶太人,但是我不懂猶太文。」

  仰著頭看著他的那一張張的臉逐漸變得嚴肅和困惑了。

  「我現在要講一講『老耶洛斯坦』,講講他。瞧,當我還在學法律,在座的這位老基弗正在為吉爾德劇院寫劇本,以及在座的威利還在普林斯頓的運動場上運動的時候,在整個那段時間裡我們稱之為正規軍的那些人——海軍和陸軍中的那些保守的、愚蠢的崇尚軍國主義的人正在各自的戰鬥崗位上。當然他們那麼做不是為了把我的母親從希特勒的魔掌下解救出來,跟其他人一樣他們參戰只是為了掙錢。問題在於,歸根結底——說到最後——你怎麼去掙錢?『老耶洛斯坦』雖然也是為了掙錢,但是他在保衛我們這個富裕的、沉默的、快樂的國家。與此同時的我,我卻在不斷改善我那能掙錢的非軍國主義的自由生活。當然那時我們認為只有傻瓜才去軍隊服役。掙錢少,沒有成為百萬富翁的前景,而且頭腦和身體都不由自主。這一行不適合敏感的知識分子。所以當天下大亂,德國人開始缺肥皂並認為可以過來熔煉格林沃爾德老太太的時候——誰去阻止他們?不是他的兒子巴尼,用法律書籍是擋不住納粹的。所以我扔下了法律課本跑去學駕駛飛機。雖然我是勇敢頑強的人,可是要一年半以後我才能派上用場,誰能防止我的母親成為肥皂盤上的肥皂呢?奎格艦長。

  「不錯,甚至奎格也是個可憐而且可悲的人,的確如此,但是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並不可悲,他們當中有許多比我們更聰明,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人,如果你不是很優秀,你無論在陸軍或海軍都不可能幹出名堂來的。不過也許達不到普勞斯特和芬尼根的《醒悟》一書中的全部標準。」

  格林沃爾德停了下來,朝兩邊看了看。「講到這兒我好像沒頭緒了。那我就提議為『凱恩號』的得寵作家乾杯吧。好,我再講一句,我不會胡扯一通的,要是我說胡話你們就用餐巾砸我。我不能留在這兒吃晚飯所以我很高興你們要我來致祝酒詞這樣我就可以完事了。我不能留下來是因為我不餓。我不是來吃這頓飯的,實際上我來吃飯是極不適宜的。」

  他轉身向著馬裡克。

  「史蒂夫,問題是,這頓晚飯是個騙局,你是有罪的。一開頭我就告訴你你有罪。當然你只有一半的罪。就此事而言,只宣告你一半無罪。你是個傻瓜。現在你轉為正規海軍的機會比競選總統的機會還小。複查機關將認為本案審判不公,它確實如此,而且一封厚厚的譴責信將出現在你的晉升公文夾裡——也許也出現在我的公文夾裡——史蒂夫·馬裡克只得回去重操捕魚的舊業了。我是採用欺騙性的合法的詭計為你開脫的——把奎格和一位弗洛伊德學派的精神病科醫生弄成了小丑——就像在一個桶裡射殺兩條金槍魚一樣——而且還非常不道德地毫不相干地求助於海軍的自尊。除了用口哨吹《起錨》的小調之外我什麼事都幹了。惟一一次形勢顯得十分嚴峻是『凱恩號』的得寵作家出庭作證的時候。幾乎把你毀了,好傢伙!既然他也是『凱恩號』嘩變的發起人,我真不瞭解他是怎麼回事,我似乎覺得他原本和你、威利是站在一條線上的,而且他直言不諱地講過他會永遠堅持認為奎格是危險的偏執狂。瞧,把基弗拉進來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這一點你全知道,所以只要他想踩在你身上跑出去,我能做的一切就是讓他跑——」

  「等一會兒——」基弗動了動身子想站起來。

  「請原諒,我全講完了,基弗先生。我要敬酒了,祝你成功!你得了滿分。你追逐奎格而且擊敗了他,你把自己的襯衫保持得白白淨淨並漿得挺硬。史蒂夫永遠完蛋了,但是你將成為『凱恩號』的下一任艦長。你可以到老才退役,而且會得到許多厚厚的稱職報告。你將出版你那證明海軍已經糟透了的小說,你將掙上百萬的美元並且娶赫迪·拉馬爾為妻。你不會收到譴責你的信件,只會收到小說的稿費。所以你是不會在意我在口頭上譴責你幾句的,這是指什麼呢?我為史蒂夫辯護因為我發現不該受到審判的人在受到審判。我為他辯護的惟一辦法就是替你擊敗奎格。我被逼到這一步實在感到痛心,而且為我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這就是我喝醉了的原因。奎格應該受到我更好的對待,我欠他一份人情呀,你明白嗎?他阻止了赫爾曼·戈林用我母親去洗他那肥大的屁股。

  「所以我不吃你的飯,基弗先生,也不喝你的酒,只是祝酒完了就走。為你,『凱恩號』得寵的作家先生,為你的書。」

  他將黃色的酒潑在了基弗的臉上。

  少許的酒濺到了威利身上。事情發生得太快,坐在餐桌另一端的軍官們還不知道他幹了什麼事情。馬裡克站了起來。「看在基督的份兒上,巴尼——」

  律師用顫抖的手把自己推回到椅子上坐下來。基弗自動地掏出了手絹輕輕擦了擦臉,目瞪口呆地看著格林沃爾德。格林沃爾德說:「基弗,這事你打算怎麼著吧,我在大廳恭候你。我們可以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去,我們都醉了,這是場公平的搏鬥。你多半會打贏我,我打架很蹩腳。」

  其他軍官開始焦急地互相嘀咕起來,側過臉向基弗看了一眼。格林沃爾德大步地走出了房間,在門口附近絆了一下,小說家站了起來。一陣難堪的死寂,仿佛剛才有人狗血淋頭地大罵了一通。基弗向四周看了一眼,發出一陣笑聲,誰也沒正眼看他。他坐回到椅子上。「真倒黴,可憐的傢伙只不過發酒瘋了。我餓了,到了早上他會過來道歉的。威利,叫他們上菜吧。」

  「好的,湯姆。」

  除了餐具碰撞聲和偶爾有人低聲評論之外大家吃飯吃得很快很安靜。基弗切蛋糕時稀稀落落地響起了幾聲淒涼的掌聲。喝完咖啡聚會就立即散了,在杯盤狼藉的餐桌上還有五瓶未打開的香檳。

  威利從包間出來時好奇地掃視了大廳一周,但飛行員已經走了。

  VII 「凱恩號」的最後一任艦長

  38 神風突擊隊

  威利在戰爭期間遇到的所有人之中,印象最深的是奎格艦長,以後也永遠如此。但是還有一個人對他的生活和性格的影響甚至更大,一個他從未謀面也不知其名的人。威利·基思遇到這個人的第二天——那是在1945年6月下旬——他就提筆給梅·溫寫了一封長達八頁的信,求她嫁給他。

  這個人是一名神風突擊機飛行員,在沖繩島他為了燒毀鏽跡斑斑的老舊的「凱恩號」而毀滅了自己。

  當時基弗是艦長,威利是副艦長。那位解決麻煩問題的能手,懷特艦長,已經花了5個月的時間恢復了這艘處於無政府狀態的掃雷艦的正常秩序,而且已經調去大型艦艇繼續其一度中斷的事業。這些舊式艦艇的指揮權漸漸落入了後備隊年輕軍官的手中。6月1日威利已晉升為高級尉官。一些陳舊的掃雷艦甚至讓中尉當了副艦長。

  顯然人事局已經認定將「凱恩號」的官兵分散開是消除奎格時期痛苦的最好辦法,所以四分之三的水兵更換了。法林頓是嘩變事件後留下的惟一另外一名軍官。馬裡克在無罪開釋一周後即調離了該艦,被派去指揮一艘步兵登陸艇,這一恥辱結束了他轉為正規海軍的美好希望。沒人知道奎格的下落。

  現在威利管理著這艘軍艦。基弗像奎格一樣退到後面當了甩手掌櫃——所不同的是他潛心於寫小說而不是玩拼圖遊戲。威利很走運,懷特艦長喜歡上了他,對他進行了全面的培訓,讓他當了兩個月主管工程的軍官,兩個月的艦務官。在提升他為副艦長的公文下達之前他曾擔任過槍炮指揮官。那段時間,基弗還是副艦長,總是悶悶不樂的,在艦上很少見到他的影子。他始終沒有完全擦淨巴尼·格林沃爾德潑在他臉上的那片黃色汙斑。新來的軍官和水兵全都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基弗和威利不在場的時候,嘩變和軍事法庭總是大家無窮無盡閒聊的話題。「凱恩號」上的人們總的感覺是小說家不可信賴而且極其古怪。威利雖說更受人喜愛些,但是由於他在嘩變中所起到的作用也遭到輕蔑。

  基弗偶爾出來指揮駕駛時總是很緊張,不耐煩,粗暴,而且不停地敲打支柱大喊大叫要下面立即執行他的命令。他操縱不好艦艇,曾十幾次撞癟過供油艦和後勤艦的船幫。於是大家便隨意地傳開了,說那就是他老讓基思先生指揮駕駛的緣由。

  然而,神風突擊機撞擊時正是基弗在指揮駕駛。

  「看,它來了!」

  站在右舷一側的額爾班發出的喊叫聲幾乎帶著歡笑。但是隨後的一瞬間基弗的聲音卻明白無誤地帶著驚恐:「開始射擊!全部火炮開始射擊!」就在同一瞬間,不是遵照艦長的命令而是自發地,艦上所有的20毫米火炮頓時開火了。

  當時威利正在海圖室裡沿著航線標明方位。「凱恩號」正在前往中城灣為水雷艦隊領取郵件的途中繞行於沖繩島的南端。事前沒有空襲警報。當時是上午10點,天空佈滿了灰色的雲層。海面平靜而寂寞。

  威利扔下手中的鉛筆和平行直尺,飛速地穿過駕駛室跑到右舷一側。一道道粉紅色彎曲的曳光彈的點線彈道直射向船頭前方大約1000英尺上空背襯雲層呈棕色的那架神風突擊機。它正笨拙地左搖右擺地斜著向「凱恩號」俯衝下來。它是一種小而輕薄的樣子陳舊的機械。當它飛近時,它的機翼似乎在不斷向外伸展,而且兩個紅色的圓球看得清清楚楚。四條子彈彈道集中向它射擊。飛機吸收了所有的子彈,平靜地飄下來。現在已顯得相當大了,是一架搖搖欲墜、飄忽不定的老式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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