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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母親微微點了點頭。低頭看著自己衣服的下擺以掩飾露出的微笑。「那樣的話,威利,你為什麼還要去看她?不去看她不是更有善意嗎?」

  「媽媽,我不能就這樣扔掉她不管,就像扔下一個跟我過了一夜的妓女一樣。」

  「威利,你已經學會了一點海軍的語言。」

  「你不懂海軍的語言。」

  「我的意思是你會陷入毫無意義的極度痛苦的處境——」

  「梅也有權瞭解她的處境。」

  「你打算什麼時候去看她?」

  「如果能夠去就今天晚上。我原來想現在就應該給她打個電話——」

  基思太太以既令人悲哀又令人覺得有趣的口氣說:「你瞧,我還不至於那麼愚蠢。我準備明天晚上把全家人叫過來。我事先就想到了今天晚上會被佔用的。」

  「就是這個晚上。其他四個晚上什麼事都沒有。」

  「親愛的,如果你以為我為這事感到高興,那你就錯了。我要分擔你所有的痛苦——」

  「那好,媽媽——」

  「威利,將來有一天我會告訴你我沒有嫁給另一個男人的所有情況,一個非常英俊的,很有吸引力但是沒出息的男人,他仍然活著。」基思太太的臉上泛出一絲紅暈,兩眼望著窗外。

  威利站起身,「我想我該打電話了。」

  母親走過來,抱住威利,把頭靠在他肩上。威利屈服了。窗外大片的雪花稀稀拉拉地穿過黑色的樹枝飄落下來。「親愛的,別擔心軍事法庭的事,我會跟勞埃德舅舅談一談。他知道怎麼辦。相信我的話,誰也不會因為你做了一件很好的勇敢的事而懲罰你的。」

  威利走進母親的房間,拿走了床頭櫃上的電話分機,把它插到自己房間的插座上。他撥通了布朗克斯街那家糖果店的電話。在他等待對方接電話的時候,他用腳一踢把門關上了。「梅·溫不在家,」一個帶外國口音的女人用單調乏味的粗俗的聲音說。「撥63475試試。」

  威利撥了這個號碼。「早上好,這裡是伍德利飯店。」話務員說。

  威利對伍德利飯店很熟息:第47街上一家簡陋的劇場飯店。「你好,我找梅·溫。」

  「找溫小姐?等一會兒。」接著是幾次重複的蜂鳴聲,最後,「喂?」但這不是梅姑娘的聲音。這聲音是男性的。

  「我想找梅·溫小姐的房間。」威利極不友好地疑慮重重地說。

  「這就是梅的房間。你是誰?」

  「我的名字叫威利·基思。」

  「威利!啊天哪!威利,我是馬蒂·魯賓,夥計你好嗎?你在哪兒?」

  「我在家。」

  「家?哪兒?舊金山?」

  「我在長島。梅在哪兒?」

  「她就在這兒。太好了。聽著,威利,她事先知道你要來嗎?她從沒有提過一句——稍等片刻,我去叫她起來——」

  過了很長時間。「喂!威利!」

  「喂,梅。對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寶貝兒,別說傻話。我——我簡直不敢相信!你什麼時候到家的?」

  威利一直不喜歡娛樂行業喋喋不休的老一套的「寶貝兒」這個稱呼,特別是梅這麼叫他時使他非常氣惱,而且此時此刻更是如此。她的聲音又壓抑又尖,她剛睡醒時通常都是這樣。「大約一個小時以前飛回來的。」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寶貝兒?啊呀——」

  「我想給你個驚喜。」

  「我吃驚了。我大吃一驚了。」接著是一陣使威利感到非常害怕的沉默。「哎,寶貝兒,我什麼時候去看你?」她問道。

  「什麼時候都行。」

  「啊,天哪。親愛的,你選的日子太糟糕了。我患了流行性感冒或別的該死的病,而且——我們可以一起吃午飯——不,等等,還有別的事——馬蒂,我們什麼時候灌制那該死的試聽唱片?我什麼時候能離開?到那時候才行?——噢,威利,簡直一團糟!我還得為這個廣播節目灌制唱片——必須在今天——我一直在打瞌睡好保持點精力——馬蒂,寶貝兒我們不能取消它嗎?——噢,威利,你應該在告訴我——」

  「把整個事情都忘掉吧。別生氣,」威利說,同時用憤怒的目光看著衛生間門上的鏡子中的自己。「也許,明天看你去。」

  「不,不,寶貝兒,大約3點我就完事了——什麼時候,馬蒂?——3點半,威利——咱們在布裡爾大樓見面,你能去嗎?」

  「布裡爾大樓是什麼,在哪兒?」

  「呵,威利。布裡爾大樓嘛。見鬼,我老是忘了你不是歌迷。哎,你知道的,裡沃利的街對面——那幢灰色大樓——聽著,就是索諾-福諾演播室,你能記住嗎?索諾-福諾。」

  「記住了。3點半。我一定到那兒。你不再上學了?」

  「啊。」梅的聲音流露出歉意。「這事嘛。恐怕我一直在逃學。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

  「再見。」

  「再見,寶貝兒。」

  威利使勁扔掉話筒,把桌子上的電話機也稀裡嘩啦地震落到地板上了。他脫掉身上的平民服裝,裹成一堆放在一把椅子上,然後穿上了軍服。他有兩頂帽子,一頂相當新的帽子和一頂他總是在海上戴的帽子,這頂舊帽子的金邊已失去光澤變成了暗綠色。他選用那頂舊帽子,在上面加了個新帽蓋,使原已變得暗淡的飾邊顯得更加黯然失色了。

  當威利從地鐵出來,走到百老匯大街和第50街的交匯處時,他從飛機上看到的曼哈頓的壯麗景色已不見蹤影了。它還是原來的那個又髒又擁擠的老街角:這兒一家雪茄煙店,那兒一個橘子飲料攤,遠處還有一個燈光閃爍的放電影的大篷,到處是污垢和倦容滿面的來去匆匆的人群,凜冽的寒風打著旋兒,刮起報紙在空中飄飛,卷起街邊的幹雪像小漏斗一樣轉著圈。所有這一切,威利太熟悉了,簡直是了如指掌。

  索諾-福諾演播室的接待室約七英尺見方,塑料板壁,後面有一扇塑料門,屋裡有一張綠色的金屬制的辦公桌和一個長得很醜,膚色像塑料,嘴裡嚼著一大塊粉色口香糖的接待員。「嗯,你找誰?」

  「我找這兒的梅·溫。」

  「她還沒有完事呢,你可以進去,他們在錄音。」

  威利在屋裡惟一的一把黃色椅子上坐了下來,解開了圍巾和上衣。接待員掃視了一遍他的勳章,數了數上面的星星,以令人不安的挑逗的目光斜著眼看了他一眼。威利聽見塑料板後面一個男人的聲音,「好了。現在咱們要把這個節目排成傑作。」小管弦樂隊開始演奏,接著威利便聽到了她的歌聲:

  「不要向我

  年輕人——揮手飛吻——」

  頓時,「凱恩號」軍官起居艙的悶熱和簡陋、對奎格絕望的憎恨極不和諧地和最初對梅姑娘甜蜜動人的愛混合在一起湧入他的腦海。隨著歌唱的繼續,一陣巨大的無限的悲哀壓倒了他。錄完音後馬蒂·魯賓打開門說:「你好,威利!見到你太高興了!快進來!」

  馬蒂比以前胖了。他的綠色服裝選得沒眼光,與他的淡黃的皮膚不匹配,而那帶色的眼鏡又太厚,鏡片後面的眼睛變形成為兩個小圓點。他握了握威利的手,「你氣色真好,小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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