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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威利仰臥在傾斜的座椅上,飛機一顛簸緊緊地系在腰間的安全帶就會勒著他的腹部,他在腦海裡編織著一個可怖的夢幻,他的母親聘請了全國最好的幾位律師為他辯護,軍事法庭那些拉長著臉的司法官們被這些坐在他桌子旁邊的精明的法律奇才辯駁得不知所措。他編造了一段又一段很長的假證詞,看見奎格在一名像托瑪斯·伊·杜威辯護律師的嚴厲詰問下坐立不安。這個陰鬱的夢變得越來越怪異,越來越不連貫。梅·溫也不知怎麼的進來了,顯得蒼老而冷酷無情,皮膚上長了許多極醜的汙斑。威利睡著了。

  但是在介於紫色和淺藍灰色的曙光中,飛機從曼哈頓尖頂大樓的上方飛過時,威利醒了,當他透過小而圓的窗口向外凝視時,他的心又恢復了活力。紐約是地球上最美麗的地方。不僅如此,紐約就是伊甸園,是甜蜜的金色的春天裡已消失的島嶼,是他和梅·溫戀愛的地方。飛機傾斜了,並向下滑翔。金黃而泛白的太陽出現在東面雲彩的上方,斜射的光芒照亮了天空。飛機盤旋時威利又看見了曼哈頓,帝國大廈、克萊斯勒大樓、無線電城,它們細長的塔尖突然升起在仍然籠罩著這個城市的紫色霧氣的上方。此時在他心目中出現了誇賈林環礁的海灘、南太平洋一望無際的藍色水域、塞班島綠色小山上海岸炮群的一團團橙色煙霧以及在尖厲呼嘯的颱風中「凱恩號」那猛烈顛簸的、濕透了的駕駛室。在這一瞬間,威利瞭解了戰爭。

  「晚了半小時。」坐在威利旁邊的那個代理商抱怨說,同時急急忙忙地拉上公文包的拉鎖。

  當威利走出飛機踏上舷梯時,凜冽的寒風使他一激靈,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呼吸時冷氣直鑽心窩。他早已忘記冬天的空氣是什麼樣了,而剛才從飛機上看時紐約給人一個錯覺好像是春天一樣。他穿著厚厚的在艦橋上穿的外衣還冷得發抖,於是緊了緊圍在脖子上的白色絲圍巾,沿舷梯往下走時,呼出的氣就變成了霧,威利看見他母親從候機室的窗戶後面興高采烈地向他招手,他頂著風跑過機場。一時間在有暖氣的屋子裡他母親不停地親吻他擁抱他。「威利,威利,威利!啊,我親愛的,又感到你近在身邊,簡直太好了!」

  威利首先想到的是「她多蒼老啊!」他不能確定這一變化發生在他離家之後呢或在戰前就不知不覺地發生了,而直到現在他才看出來。她的紅頭髮已經漸漸褪色變成難以言表的泛灰的棕色。「媽媽,你的氣色好極了。」

  「謝謝你,親愛的!讓我好好看看你——」她抓住他的胳膊,後仰著身子仔細地端詳著他,她臉上放射出欣喜的光彩。她對她看到的一切感到既不安又高興。她兒子經歷了海上的巨大變化。這張曬黑的臉,扁平的面頰,突出的鼻子,又寬又厚的上下顎,已經有點陌生了。當然他是威利,她的威利,她想那稚氣的嘴唇的弧形、曲線仍和以前一樣。但是——「你長成大人了,威利。」

  「還不完全是,媽媽。」她兒子露出倦意的微笑說。

  「你看起來真帥啊!你能在家呆多久?」

  「我要在星期天早上飛回去。」

  她又一次擁抱他。「只有五天!沒關係。我要這五天比以前的五年過得更高興。」

  在驅車回家的路上威利給母親講的情況很少。他發現自己像電影中所有善良的守口如瓶的美國人一樣,低估了戰爭的危險,誇大了戰鬥生活的煩惱。他母親越催他講詳細一些,他的回答就越含含糊糊。他明白他母親想讓他講一講他無數次地從死神手中掙脫出來的情況,而他卻偏偏堅持說他從未接近過任何真的戰鬥行動。如今既然已回到平民世界,說真的,威利感到有些失望,在他的參戰履歷中缺少令人毛骨悚然的逃亡、廝殺或受傷的記錄。他對別人的盤問十分反感。他的正常的想法是著重講述那些真正的驚險時刻的情景,但是一種朦朧的羞怯感又使他不願意講。沉默寡言是一種更奧妙的、頗受人尊敬的吹噓方式,而威利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

  當他第一眼見到家時,他曾期望能看到真正的懷舊的煙火。但是汽車拐上了車道,在石子上咯咯地響著開到了大門口,威利只傻呼呼地睜大眼睛看著發黃的草坪和光禿禿的樹木。屋裡的陳設沒有改變,但顯得空蕩蕩的。十分寂寥,而煎火腿的令人愉快的香味蓋不過彌漫的樟腦味。屋裡的氣味與過去大不相同了。他幾乎馬上發現了其中的原因;沒有雪茄煙霧的痕跡。很久以前這種氣味就從窗簾、地毯和家具覆蓋材料上排除乾淨了。

  「媽媽,吃飯前我想洗個澡。」

  「洗吧,威利,我有好多事要做。」

  威利在走廊裡拾起一張報紙,當他小跑著上樓時瞧了一眼報紙的標題:麥克阿瑟進軍馬尼拉。他進到自己的房間,把報紙扔到了一邊。他腦子裡似乎有個傳動裝置在換擋,於是以前的他開始平穩地運轉起來。他不再感到陌生,沒有對比或時間消逝的感覺,看見那些舊書和那台留聲機也不特別高興。他脫下衣服,把海軍制服和其他衣服掛在一起。只是淋浴噴頭噴出的強勁水流嚇了他一跳。他習慣了「凱恩號」軍官淋浴室那斷斷續續流量很小的噴水。這股美妙的充足的流水以及他調節水的冷熱的那種輕易程度似乎比家中其他任何東西都是更奢侈的享受。在「凱恩號」上是將蒸汽直接通入半封閉的冷水管裡將水加熱的,調節稍有差錯會在幾秒鐘內把人像蒸煮海鮮食物一樣活活燙壞了。威利就不止一次地被一團團滾滾的蒸汽燙得直號叫。

  他突發奇想地取出了自己最好的花呢服裝,一套在阿伯克朗比和菲奇花了200美元買的漂亮、柔軟、棕黃色服裝,並且精心挑選了一條粉藍色的毛料領帶,一雙有多色菱形花紋的襪子和一件領子用紐扣裝飾的白襯衫。褲子太寬鬆了,上衣使他有種襯墊過多,尺寸過大的感覺。打了兩年的黑色領帶之後再打這種領帶似乎太怪異了,既花哨又帶女人氣。他在衛生間門背面的落地式大鏡子前照了照。一瞬間他自己的臉讓他大吃一驚。他部分地意識到他母親剛才看出的那些變化。他感到不安的是前額線內的頭髮稀疏了。不過當他仔細地照鏡子時看見頭髮稀疏的程度尚不明顯,他還是原來的威利,只是穿著花哨的衣服顯得疲憊,不太開心而已。他走下樓,厚重的墊肩讓他感到笨拙,不自在。

  他餓了。在他母親高興地談論他英俊的長相的同時,他吃了一大盤雞蛋和醃熏肋條肉,外加幾個小麵包。「你以前從來不這樣喝咖啡。」基思太太說,同時第四次給他杯裡斟滿咖啡,並以不安和尊重的複雜心情觀察著他。

  「我現在成了惡魔了。」

  「你們這些水兵真可怕。」

  「媽媽,咱們去書房吧。」他說,一口喝完了杯裡的咖啡。

  有一個幽靈在這間棕色的擺滿了一排排書的書房裡,但是威利抑制住了他內心的敬畏和悲傷的感情。他坐在了他父親那把紅色皮革扶手椅子上,他有意選擇了這個神聖位置,不顧他母親的倦怠、悲哀而又充滿愛意的目光。他把嘩變的經過告訴了她。她發出幾聲驚訝之後就沉寂了,讓威利獨自講了很長時間。此時厚厚的灰色雲團滾動著佈滿了早晨的天空。擋住了射向室外空曠花床的陽光,室內的光線也變暗了。當威利講完話,看著母親的臉時,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一口一口抽著煙。

  「哎,你怎麼看,媽媽?」

  基思太太遲疑了一會兒說:「她怎麼——你跟梅講過這件事嗎?」

  「梅甚至不知道我在紐約。」他煩躁地說。

  「你不打算去看她嗎?」

  「我想我要見她。」

  母親歎了口氣,「嗯,威利,我所能說的是,這個『老耶洛斯坦』看起來像個可惡的魔鬼,你和那個副艦長完全是無辜的,你做得很好。」

  「醫生的說法不同。」

  「你等著瞧吧。法庭將宣判你們的副艦長無罪的。甚至他們不會審判你。」

  他母親盲目的樂觀並未讓威利得到安慰。相反,卻使他惱怒。「咳,媽媽,不是我責怪你,可是你對海軍的情況瞭解得不多,這是顯然的。」

  「也許瞭解得不多,梅的事你決定了嗎,威利?」

  威利不想回答,可是他既生氣又緊張。而講出嘩變的事已經削弱了他的自製力。「噢,這可能使你非常高興。我確定那樣行不通。我已經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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