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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懷特利先生,謝謝你。讓我送你到舷梯那兒。」

  威利坐著,兩隻胳膊肘撐在綠色的檯面呢上,兩眼凝視著艙壁,腦海裡浮現著「蒙托克號」上的大火。幾分鐘後基弗回到軍官起居艙。「湯姆。」門打開時威利站起來說道,「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一定是多麼痛苦——」

  小說家咧開一邊的嘴角笑了笑說:「不過羅蘭幹得很好呀,不是嗎?」

  「確實好——」

  「給我一支煙。使你感到驚奇吧。威利,也許軍事學校培養的學生有它的意義。你認為你能幹出他幹的那些事嗎?」

  「幹不出。飛機撞過來的時候我會是最先跳海的人。羅蘭在海軍軍官學校時也表現非常好——簡直是愛上了它——」

  基弗猛吸著煙,發出哧哧的響聲。「我不知道我當時會怎麼做。那是下意識做出的決定,這是肯定無疑的。那是本能。羅蘭具有很好的本能,直到面臨考驗時你才真的知道——噢。」他轉過身,開始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上周我就有一種見他的願望——」

  威利伸出手碰了碰基弗的胳膊。「湯姆,我很難過,為羅蘭,也為你。」

  小說家停住了腳步,他用一隻手掌蒙住雙眼,用勁地揉了幾下說:「你知道,以前我們真的說不上很親密,我們住在不同的城市。但是我喜歡他。在大學我認為他過於少言寡語。我老爹總是更喜歡他,不太喜歡我。也許他知道一些事。」基弗走進自己的房間,拉上了窗簾。

  威利走進上面的艦艏樓,來回踱步不下一小時,不時地眺望對面「蒙托克號」扭曲的、被熏黑的殼體。一輪碩大的紅色夕陽發出耀眼的光芒,不久便悄然消失了。清涼的微風從環礁湖面吹過,漾起層層細浪。在整個這段時間裡威利一直試圖將詭計多端、滿嘴粗話、懶惰又肥胖的羅蘭·基弗和他這次在萊特灣的英勇表現貼切地結合起來。他沒法這樣結合。他注意到長庚星已在烏裡提環礁椰子樹上方的天空中閃爍,星星的旁邊是微弱的一彎銀色的鉤月。他突然想到羅蘭·基弗再也見不到這樣的景色了,他蹲在原已放在那裡的彈藥箱旁,傷心落淚一場。

  當天晚上12點威利值完班,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他正高高興興想著梅·溫的形象昏昏欲睡時,突然有只手捅了一下他的胸肋。他嘟囔了一聲,把臉埋在枕頭裡說:「你要找杜斯利。另一張床。我剛值完班。」

  「我要找你,」奎格的聲音說,「醒醒。」

  威利赤裸著從床上跳起來,他的神經感到刺痛。「是,艦長——」

  過道裡昏暗的紅光映襯出奎格的身影,他手裡拿著一份福克斯電文。「有一份人事局用密碼發來的電報。兩分鐘前發來的。」威利機械地用手去摸抽屜。「用不著穿衣服,軍官起居艙不冷,我們先把這東西解譯出來吧。」

  威利的光屁股感到軍官起居艙裡的皮椅子又濕又冷。奎格站著低頭看著他,注視著譯碼機出來的每個字母。電文很短:解除艾爾弗雷德·彼德·杜斯利少尉的職務。立即乘機赴華盛頓人事局另有任用。四等緊急通知。

  「這就完了!」艦長嗓子被堵著似的問道。

  「完了,長官。」

  「不管怎麼說,杜斯利到艦上多久了?」

  「1月份來的,長官——9個月或10個月了。」

  「見鬼去,這把我們的軍官減少到7人——人事局簡直瘋了——」

  26 一加侖草莓

  「長官,我們有兩名新軍官正在來這兒的路上。法林頓和沃利斯。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趕上我們。」

  「杜斯利先生完全可以等到他們到達後再離職嘛。我琢磨是我把他的業績評定報告寫得過好了,或者別的什麼原因。」

  當艦長把頭耷拉在他那皺巴巴的浴衣上,拖著腳向門口走去時,威利睡眼惺忪地、不無惡意地說:「他母親有一家造船廠呀,長官。」

  「造船廠,呃?」奎格說,砰地關上了門。

  自從杜斯利的電報到來後的一周裡,除了艦上醫生的助手外,誰也沒見過艦長。他電話通知馬裡克,艦長患了週期性偏頭痛。副艦長便完全接管了全艦的事務。

  「我身穿耶洛斯坦藍色水兵服,

  舊的耶洛斯坦藍色水兵服,

  每當敵人開槍,

  我總不在這個地方,

  我身穿舊的耶洛斯坦藍色水兵服——」

  威利坐在莫格莫格島軍官酒吧的一台破舊的小鋼琴前,正在恢復他那荒疏已久的即興演奏的才能。他唱得醉醺醺的,基弗、哈丁和佩因特也醉眼朦朧,三個人都圍著威利,各自拿著一杯摻了薑汁的威士忌,一邊格格笑著一邊放聲唱著。火炮指揮官叫道:「我唱下一段!」

  「我身穿耶洛斯坦藍色水兵服,

  舊的耶洛斯坦藍色水兵服,

  每當他偵察出一點小線索,

  你會看見強敵也嚇得哆嗦——

  啊,耶洛斯坦,耶洛斯坦藍色水兵服。」

  威利笑得從琴凳上摔了下來。佩因特彎下腰扶他起來時,威士忌酒撒了威利一身,把他的襯衣弄得滿是棕色的斑塊。「凱恩號」幾位軍官的哄笑引來了酒吧裡不是那麼歡鬧的其他軍官的側目。

  佐根森跌跌撞撞地向他們走來,一隻胳膊搭在一名高個子的胖乎乎的少尉的脖子上,少尉長著凸出的前牙,臉上有不少的雀斑,顯出中學生浮躁的神情。「夥計們,有喜歡草莓就冰淇淋的嗎?」佐根森斜著眼說。回答他的是醉漢們表示肯定的狂呼亂叫聲。「噢,那好。」他說,「我旁邊的這位是博比·平克尼,我在艾博特藿爾中學同宿舍的老室友。你們知道他是哪艘艦上的助理艦務官嗎,不是別的艦,是親愛的老美國軍艦『布裡奇號』,那上面什麼食物都有——」

  「凱恩號」的軍官一擁而上忙不迭地輪著和平克尼少尉握手。他露出凸出的牙齒笑著說:「哎,碰巧軍官食堂剛從貨倉取出了六加侖冷凍草莓,我知道你們這些生活在四個煙筒的老式艦艇上的夥計日子過得有多緊巴。而我是軍官食堂的司務長,所以——任何時候,喬吉(佐根森的昵稱。——譯者注)或你們任何人過一兩天想過來看看——」

  基弗看了看表說:「威利,給快艇打旗號。我們要去弄點草莓。」

  「明白,明白,長官。」威利用極強音彈奏了《起錨》一曲裡的最後幾小節,然後砰地蓋上鋼琴,跑了出去。

  回到軍官起居艙後,軍官們狼吞虎嚥地吃完晚飯,便不耐煩地等著甜點。勤務兵終於面帶微笑舉止炫耀地端上了冰淇淋。每個盤子裡都高高地堆著玫瑰色的草莓。第一輪被一掃而光,大家叫著還要上。奎格穿著浴衣突然闖進了餐廳。談話聲、笑聲戛然而止。軍官們默默無言地一個個站了起來。「別站起來,別站起來,」艦長和顏悅色地說道,「我該謝哪位弄來了草莓?惠特克剛才給我送來了一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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