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凱恩艦嘩變 | 上頁 下頁
八六


  「他要否認,噢?那是他的想法——遞給我那只牙膏,威利。」

  年輕的中尉一直等到艦長的嘴裡充滿了泡沫。然後他小心翼翼地說道:「斯蒂爾威爾好像一直在向泊地裡另一艘艦上一位知識非常淵博的文書軍士諮詢一些法律上的事,長官。他自己弄到一本《法庭與審判團》——」

  「我就是要法庭審判他。」艦長從牙刷的四周咕噥道。

  「斯蒂爾威爾說沒有證據證明他發過欺騙性的電報,而且他說,那供狀是在受到脅迫的情況下照別人的口授寫的,根本不算數。」

  艦長噴出一口水。「脅迫!什麼脅迫?」

  「他聲稱你向他說過最高軍事法庭的事——」

  「因為你明顯的、固執的、絕頂的愚蠢,一個士兵突然弄到本該死的什麼條例之後,你就鬥不過了!脅迫!我當時是給他講避開最高軍事法庭的出路。我很可能因為這樣暗中的寬容而受到譴責。可那個小滑頭卻說它是脅迫!——」

  奎格擦了擦臉和手。「行了,」他說道,把毛巾扔到一邊,從椅子後背上拿起襯衣,「我們可憐的、受虐待的、小個子無辜者在哪兒?」

  「在我屋裡,長官。他剛才對我說——」

  「叫他到我這兒來。」

  斯蒂爾威爾已經在艦長室裡待了一小時。威利躲藏在井形甲板上,觀察著艦長室的門,在正午太陽發藍的強光直射下汗流不止。槍炮軍士長的助手終於出來了,他一手拿著《法庭與審判團》,另一隻手拿著一張白紙。他的臉呈鉛灰色,淌著汗水。威利跑到他跟前。「情況怎麼樣,斯蒂爾威爾?」

  「瞧,基思先生,」水兵聲音沙啞地說,「也許你是好意,但是我不知道怎麼搞的,每次我和你沾上關係,結果總是一次比一次更糟。別管我了,行嗎?艦長讓我把這個給你。就這個。」

  威利看著那些手寫的歪七扭八的字:我在此聲明,我在1944年2月13日寫的供狀是我自願寫的,沒有受到脅迫。我很高興得到徹底坦白的機會,我沒有因為供認不諱而得到更好待遇的引誘或許諾。如有必要,我願意在誓言的約束下重述這些真實的事實。斯蒂爾威爾用小學生一樣的筆跡在上面簽了名。亮藍的墨水和寬寬的筆尖表明書寫工具為奎格艦長的鋼筆。

  威利說:「斯蒂爾威爾,事情並沒有完。他也是靠脅迫才弄到這份材料的。如果你有什麼事情要我——」

  「請你不要講了,基思先生!」水兵的眼裡突然閃出絕望的兇狠目光。「就這樣了,明白嗎?那就是我希望的做法,那就是實情,那就是將來的結果。沒有什麼脅迫,明白嗎?脅迫!」斯蒂爾威爾把《法庭與審判團》用力扔出了船外。「我從來沒聽說過脅迫這兩個字!我這該死的事你別管了!」

  斯蒂爾威爾沿著艙口的通道跑下去了。威利毫無表情地看著船外。《法庭與審判團》夾在兩艦之間的水面上,在各種碎片和垃圾中漂浮著,兩艘艦慢慢地靠到了一起,那本書被擠壓成了不成形的紙團。

  啤酒冰涼,金黃,清心爽口,從冒著霧氣的啤酒罐的三角形孔中汩汩流出。基弗、馬裡克、哈丁和威利躺在清風習習的椰子樹陰下,為解渴每個人很快喝光兩三罐啤酒。然後他們為解渴才開始社交性地把盞慢飲。他們選擇的地方是旅遊海灘上一個人跡罕至的彎曲地帶。他們單獨和沙子及椰子樹在一起。在綠藍色的環礁湖遠處,「冥王星號」靠著錨鏈來回漂動,旁邊是六艘正在補充給養的驅逐艦。

  威利本來決定不向其他軍官提起斯蒂爾威爾的事。開庭前一天,檢查官就對案子隨便議論似乎有失職業道德。但是幾罐啤酒下肚便動搖了他的決心。他把無罪申辯夭折的事,以及奎格從水兵那兒逼取到供狀的事都向他們講了。

  其他人沉默了好一會兒,誰也沒講話。哈丁站起來,開始在另外三個啤酒罐上紮孔。基弗背靠椰子樹幹坐著,抽著煙斗。馬裡克面朝下趴在沙子上,頭枕著兩個胳臂。他是在事情說到一半的時候轉成這個姿勢的,以後就一直沒動。

  小說家從哈丁手中接過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史蒂夫,」他以平靜的語氣說道。馬裡克把頭轉向一側。「史蒂夫,你想過嗎,」基弗嚴肅而又平靜地說道,「奎格艦長可能患了精神病?」

  副艦長嘟噥了一聲,坐起來,然後盤著腿坐著,紅棕色和白色的粗沙子粘在他皮膚的褶皺裡。「湯姆,不要把一個美好的下午給糟蹋了。」他說道。

  「史蒂夫,我可不是在說笑話。」

  「談這種事毫無意義。」副艦長說道,像動物一樣不耐煩地搖著頭。

  「哎,史蒂夫,我不是精神科醫生,但是我看的書不少。我可以把我對奎格的診斷結果說給你聽。這是我聽見過的精神變態最明顯的情形。他是個偏執狂患者,具有強迫性神經官能症的綜合症狀。我敢打賭,臨床檢查會百分之百地支持我。我將指給你看醫學書籍對這種病的描述——」

  「我不感興趣,」副艦長說道,「他並不比你更瘋狂。」

  「史蒂夫,你陷入嚴重的困境了。」

  「我根本沒有陷入什麼困境。」

  「我看出這種病情已發生很長一段時間了。」小說家站了起來,把啤酒罐扔向一邊,又在另一個啤酒罐上紮孔。泡沫裹住了他的雙手。「瞧,史蒂夫,大約在奎格上艦後一周,我就看出他是精神變態者。對襯衣下擺著迷、那些小滾球、不能看著你的眼睛、用過時的用語和口號談話、對冰淇淋的癖好、離群索居——嘿,這位老兄是對弗洛伊德學說感興趣的人。他用暗示性詞語訓斥人。不過那沒關係。我的一些最好的朋友就是精神變態者。有人可能提出理由證明我也是精神變態者。問題在於奎格是一個極端的病例,處於怪癖和真正精神病之間的過渡區域的邊沿。而且因為他是懦夫,所以我認為進入作戰區之後就開始趕著他越過紅線。我不知道是否會突然精神不正常,或者——」

  「湯姆,你讀的書比我多得多,比我更會說話,所有這一切都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惟一需要考慮的是,常識往往比世界上所有的高談闊論和書本更有價值。」

  馬裡克趁著火柴燃燒和冒煙的瞬間點著了香煙。「你們所有的人都牽涉到說大話、多疑、精神變態和其他種種毛病。奎格艦長只不過是個要求嚴格的人,他喜歡有自己的為人處事的方法,成千上萬的艦長多多少少跟他一樣。行啦,他滾小球,你在吹起床號之前坐在房間裡,把大量的潦草寫成的稿紙往書桌的抽屜裡填。從各自的某方面而言,人人都是古怪的,這並沒有使他們發瘋嘛。」

  基思和哈丁來回地看著兩個說話的人,就像孩子緊張地看著家裡大人吵架一樣。

  「你是在借吹口哨壯膽,」基弗說道,「你聽說過有哪位精神正常的艦長像他那樣草草地臨時召開軍事法庭的嗎?」

  「每天都發生這種事。究竟什麼是審理輕罪的軍事法庭,不過是場鬧劇嗎?艦上的人沒有一個懂法律的。該死,德·弗裡斯開庭審理貝裡森——和克勞的情況怎麼樣?」

  「那不一樣。德·弗裡斯用不正當手段操縱法庭寬恕了他們。因為奧克蘭警方對那次鬧事很惱火,他只是走走形式。但是草草搞一次審訊,宣判一個士兵有罪——且不考慮道德問題他完全違犯了海軍的原則。正是這一點使我認為他失去了理智。你瞭解得非常清楚,士兵就是這支海軍的上帝,兩個原因,第一,他就是海軍,第二,因為他家裡的親人支付海軍的費用。確實,煩擾或迫害是艦長標準的感情遊戲。但是士兵呢?條例規定了他們各種各樣的權利。奎格在玩火,而且還在開心地咯咯笑。」

  「當火星正好落在這上頭,斯蒂爾威爾就是有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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