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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凱恩號」正駛向她在半圓形的由護衛艦組成的屏障的右翼末尾的位置,這個半圓形護衛屏障在前面劈波斬浪,為艦隊的四艘油輪、兩艘運輸艦和三艘商船護航。它們已遠離陸地,在平靜的藍色大海上顛簸。這些艦船在陽光普照的海面上布成整齊的陣形。

  在甲板上值班的下級軍官基思少尉,對這次遠航感到十分高興。已有一年沒有報告在夏威夷以東海域發現敵人的潛艇了,但不容置疑的是威利·基思仍然是一艘正在搜索日本潛水器的軍艦上的下級值班軍官。假如上級值班軍官暴病而死,或者掉進了大海,那就可以想像他,基思少尉也許就得負起指揮的責任,擊沉一艘敵人的潛艇,從而贏得巨大的榮譽。這種事雖不會發生——但不是完全沒有可能,而說它不會發生,那就,譬如說,如同說他母親會做出這種偉績一樣。使他興致更高的是上級值班軍官基弗把曲折行進的方案交給他負責,允許他向舵機發號施令。當艦橋上的經線儀秒針要指到12點時,威利就要發出這樣的命令了。對他而言,戰爭終於要開始了。

  奎格艦長于淩晨1點58分來到艦橋上,很不耐煩地眯著眼睛四處查看著,戈頓像只挨了頓鞭打的狗似的在他身後跟著。事實上,這位副艦長因為之前沒有更頻繁地舉行綜合性演習剛剛挨過申斥,此時腦子裡正在草擬解釋他為什麼沒有舉行綜合演習的書面報告的開頭幾段。那天早晨,奎格收到太平洋海軍總司令的公函,要求所有艦船書面報告其每月進行演習的次數。「好,」這位艦長對恩格斯特蘭德說,「掛起『我正在進行綜合演習』的信號旗。」

  那個信號員在升降索上掛起了一串彩旗。威利看見艦長向他點頭示意,便走到舵手室裡那個紅漆警報器把手前,鳴響了警笛。然後,他便在嗚——嗚——嗚的警笛聲在空中轟響時,滿意地審視著自己在艦橋的一塊窗玻璃中的形象。他面前影影綽綽地站著一位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海軍戰士,頭戴圓形鋼盔,身穿鼓鼓的帶有手電筒的灰色木棉救生夾克,臉上和手上塗著預防閃光灼傷的防護油,全副武裝,一樣不缺。艦橋上人人都是如此打扮。

  艦上別的地方情形就不一樣了。「凱恩號」軍艦的水兵們經過一年多處於日軍空襲之下的日子,又在珍珠港過了幾個月平安無事的懶散生活,不願意為了在火奴魯魯與舊金山之間的平靜水域裡一次模擬的一般警報而忍受辛苦。他們之中有一半人在進入戰鬥崗位時不是沒戴鋼盔就是沒穿救生夾克,或是兩樣都沒有。奎格這裡看看,那裡看看,可怕地皺著眉頭。

  「基弗先生!」

  「到,長官?」

  「我要你到擴音器前做如下通告:凡沒戴鋼盔或沒穿救生夾克者回美國後扣假一天。凡既沒戴鋼盔又沒穿救生夾克者扣假三天。立刻將這些人的名字用電話向艦橋報告。」

  基弗好像被嚇愣了,結結巴巴地說:「長官,那有點太嚴厲了吧——」

  「基弗先生,」艦長加重語氣說,「我沒要求你對這些我認為對教育船員和他們的安全所必須採取的紀律手段發表意見。如果這些人要毫無防護地進入戰鬥狀態來進行自殺的話,那麼,也無人能說那是因為我沒有教給他們穿戴戰鬥裝備的重要性。宣讀通告吧。」

  在炮位上的那些人,聽到擴音器裡傳出來的這個通告,都扭頭望著艦橋,顯示他們不相信那是真的,而且非常氣憤。但隨後,他們便開始了一陣忙亂,鋼盔和救生夾克像變魔術似的從這艘軍艦的各個地方一齊冒了出來,而且手遞手地傳遞著,傳到了每個人的手裡。

  「叫他們立刻停手!」奎格怒吼道。「把那些人的名字記下來,在沒有把他們的名字一個不漏地交到艦橋來之前,誰也不准戴鋼盔或穿夾克!基弗先生,你給我把這個向他們宣佈!」

  「我宣佈什麼呀,長官?」

  「別他媽的給我裝傻啦,我尊敬的先生!宣佈叫他們停止穿戴那該死的裝備並把他們的名字報到艦橋上來!」

  基弗的通告響徹了各個甲板:「現在停止穿戴防護裝備。把所有沒穿戴防護裝備者的名字都交到艦橋上來。」

  於是,水兵們把鋼盔和救生夾克都從隱蔽的地方往艙面船室上扔,使空中飛起了一陣鋼盔和夾克之雨。奎格聲嘶力竭地大叫:「快把糾察長叫來!我要把那些亂扔鋼盔和夾克的人列入報告,不論他是誰!」

  「糾察長,海軍上士貝利森,」基弗嗓音低沉地對著麥克風說,「請儘快來艦橋報告。」

  「告訴他到廚房的甲板室後面把那些水兵抓起來!」奎格用尖銳刺耳的聲音大叫道,「不是到艦橋上來,笨蛋!」

  「你還是把最後那個字留給自己吧,」基弗轉過臉背著那位艦長無聲地笑了笑,「貝利森上士,到廚房的甲板室後面把那些亂扔鋼盔和救生夾克的人統統逮捕起來。」

  擴音器裡的話音還沒落,空中那防護裝備的暴雨就停住了。不過,這已達到了目的。甲板室上那些供水兵用的防護裝備數量已是只多不少,而那些水兵們都在快速地為自己披掛全副的武裝。奎格眼看著水兵們集體違抗他的命令,直氣得發狂似的在艦橋上來回地跑著,並大喊:「你們,下面的人!停止穿戴裝備!……戈頓先生,你過來!在3號炮位上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把他寫進報告!」

  「哪一個,長官?」

  「真該死,就是紅頭髮的那個。他剛戴上鋼盔。我看見他戴的!」

  「長官,他如果戴著鋼盔,我就看不見他的頭髮了呀。」

  「救苦救難的主啊,那個炮位上有多少人是紅頭髮的?」

  「哦,長官,我相信有三個。溫蓋特、帕森斯、杜勒斯——不對,杜勒斯更像是金髮——不過,我認為他現在可能是在4號炮位上,自從——」

  「噢,我的主啊,算了吧。」奎格搶白道,「伯特,在我所見過的所有不執行命令的糟糕到亂七八糟的情況中,這是最糟糕的!糟糕透頂了。」

  這時,「凱恩號」上的每個水兵都戴上了頭盔,穿上了救生衣。奎格使勁地掃視著全艦,眼睛充滿了遭受挫折所激起的怒火。「好啊,」他說,「好啊。我看這些鳥人以為他們把我擊敗了。」

  他走進駕駛室,拿起麥克風。「這是艦長在向你們講話,」他說,憤怒的聲調經過話筒的扭曲雖已失真,但還是聽得出來。「哦,我很不高興地注意到在這艘軍艦上有一些被誤導的水兵相信他們能欺騙他們的艦長。他們大錯特錯了。我已要求把那些不按規定著裝就進入戰備狀態的人的名字交上來。那些人名現在似乎並未交到我這兒來。好啊,既然我沒有別的辦法將那麼多違抗我的命令,不肯把名字交上來的膽小鬼們繩之以法,那我就剝奪這艘軍艦上每個人在回美國後的三天休假。無辜者不得不與有罪者一起受罰。因為他們給全體船員帶來了這一懲罰,你們可以自己懲罰你們中間的那些有罪者——好啦,現在繼續進行綜合演習。」

  護航艦隊在前往舊金山的途中遇上了狂風巨浪,這使威利·基思對那些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驅逐艦的局限性開始有了較清晰的概念。在夏威夷周圍那風微浪細的水域裡拖靶標時,「凱恩號」就曾多次劇烈地顛簸搖晃過,威利也曾為自己的兩條水手腿與平安無事的腸胃感到驕傲。現在,他認識到他慶賀自己慶賀得有點為時太早了。

  一天夜裡,他在軍官起居艙的長沙發上剛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躺了一個半小時就有人叫他起來去值班。起來後,他發現自己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在他摸索著想給自己弄點咖啡時摔了一跤。他掙扎著穿上了一件藍色羊毛防風外衣,因為他覺得從通風孔中鑽進來的氣流又冷又潮濕。他東倒西歪地在艙內走過時,腳下的甲板也在搖晃,就像是在遊樂場的鬼屋裡似的。當他抓著支撐艙口的鐵柱登到最上面的甲板時,他看見的第一樣東西竟是左舷外邊一堵墨綠色的水牆,高聳在他的頭頂之上。正當他要張嘴喊叫時,那堵牆卻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月光照耀下的被風撕裂的雲塊。與此同時,在船的另一側卻湧起了一堵同樣可怖的高牆。他艱難地一步步爬上了艦橋的梯子。因為怕有大風,他用手緊緊地按著帽子,然而風卻很小。他發現在艦橋上值班的人全都擠在駕駛室裡,每個人都拼命地抓著什麼把手,隨著船身的搖動他們的身子也在蕩來蕩去。即使在這兒,在高高的艦橋上,當船頭高高仰起時,威利也發現自己在仰面向上看著飛起的浪頭。

  「天呀,」他對卡莫迪說,卡莫迪的一隻胳膊纏著艦長那把椅子的椅背,「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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