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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四〇〇號」(3)


  從那以後,我幾乎每天都得來「四〇〇號」,每天都會瞭解到一些新的情況。——一些可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況。

  哼,這個人,這個曾經有骨氣的人,在西班牙前線冒過槍林彈雨,在法國集中營的嚴酷考驗中沒有屈服過,現在卻在蓋世太保的皮鞭下嚇得面無人色,為苟且偷生而出賣別人。他的勇氣是那樣的差,只是為了少挨幾鞭子。他的信仰也同樣不堅定。在集體裡,在志同道合的人中間,他曾是堅強的。他之所以堅強,是因為他想著他們。現在,當他被孤立,被敵人包圍,在拷問下他就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力量。他失去了一切,因為他開始只想自己了。為保住自己的軀殼,他不惜犧牲朋友。他屈從於怯懦,由於怯懦而叛變了。

  當他們在他身上搜到文件時,他沒有暗下決心:寧死也不譯出密碼。他譯了。他供出了一些人的名字,供出了一些秘密工作聯絡點。他把蓋世太保的密探領去同什基赫會面。讓蓋世太保去瓦茨拉維克和克羅巴切克會晤的德伏沙克家。他供出了安妮奇卡。甚至還供出了麗達,那個曾經愛他的堅強勇敢的姑娘。幾鞭子他就吃不消了,就能使他供出他所知道的事情的一半,而當他確信,我已經死了,沒有人會來對質的時候,他就把其餘的一半也供了出來。

  他的這種行為對我倒沒有什麼傷害,我反正是在蓋世太保的手裡了,還能怎麼樣呢?相反地,他的供詞只是偵訊所依賴的初步線索,可以說是交出了鎖鏈的一端,以下的環節卻握在我的手裡,而他們又是非常需要解開這些環節的。正因為這樣,我和我們這批人中的大部分人能活到戒嚴期以後。

  在這個案子裡,如果米列克忠於自己的職責,就不會牽連一大批人。我們兩人也許早已死了,但另一些人可能活著;我們倒下去了,可另一懦夫失去了比自己生命更多的東西。米列克就是這樣。他從光榮的隊伍中逃跑了,連最卑鄙的敵人都瞧不起他。他雖生猶死,因為他被集體所摒棄。後來他也力求彌補一下自己的罪過,但他再也不能回到集體中來了。在監獄裡被唾棄,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為可怕。

  囚徒和孤獨——這兩個概念通常被混為一談。其實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囚徒並不孤獨。監獄是一個偉大的集體,即使用最嚴厲的隔離手段也不能使人脫離這個集體,如果這個人自己不把自己孤立起來的話。在這裡,那些受壓迫者的兄弟般的友愛具有一種堅強的力量,它把人們凝結成一個整體,鍛煉他們,使他們的感覺更加敏銳。它能穿透那活著的、能說話和傳遞消息的高牆,把整個一層樓的牢房連結起來,這些牢房是由它們共同的苦難、共同的「哨兵」、共同的雜役以及在新鮮空氣裡共同的半個小時「放風」連結在一起的;利用「放風」時說一句話或做一個動作,就能探聽到消息或者保住一個人的生命。在囚犯們一同去受審、一塊坐在「電影院」或一道回來時,這種兄弟般的友愛將整個監獄都連在一起了。這種友愛很少是用語言而是用巨大的行動來表現的,只簡單地捏一捏手或偷遞一支煙就足以打破那關住你的牢籠,把你從那毀滅性的孤寂中解救出來。監獄裡有手;當你受刑回來時,你會感覺到這些手在怎樣支撐著你,使你不至於倒下;當敵人竭力用饑餓把你趕到死亡的邊緣時,你會從這些手裡得到食物。監獄裡有眼睛;它們在你赴刑場時看著你,使你知道,你必須昂首闊步走去,因為你是他們的兄弟,你不應該用不堅定的步伐來削弱他們的鬥志。這是一種用鮮血換來的不可征服的兄弟友愛。如果沒有這種友愛的支持,你就連命運中所遭受到的十分之一的痛苦都忍受不了。無論是你或者任何別人都忍受不了。

  在這個報告裡——如果我能繼續寫下去的話(因為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離去),將要常常出現作為這一章 的標題的幾個字:「四〇〇號」。一開始我只把它當成一個房間,我在那裡的最初幾個鐘頭,印象是不愉快的。但這不是一個房間,這是一個集體。一個愉快的、戰鬥的集體。

  「四〇〇號」產生於一九四〇年,正是反共科加強活動的時候。它是候審室——「電影院」的分院,也就是一間犯人候審室,是專為共產黨人設立的,免得為了每一個問題都把犯人從一樓拖到四樓來。犯人應當經常在偵訊官旁邊,這樣審問起來才方便。這就是他們設立「四〇〇號」的目的。

  只要有兩個犯人——尤其是兩個共產黨員聚在一起,不用五分鐘就會形成一個能破壞蓋世太保的一切計劃的集體。

  一九四二年,「四〇〇號」簡直就叫做「共產黨中央」了。它經過了許多變遷:數千名男女同志曾在這些長凳上輪流坐過,但其中有一點卻是不變的,那就是集體主義的精神、對鬥爭的忠誠和對勝利的信心。

  「四〇〇號」——這是一個遠遠突出在前沿的塹壕,被敵人從四面八方包圍著,成了敵人的火力目標,但從來沒有閃現過投降的念頭。紅旗在它上面飄揚。這裡表現出了為爭取自己的解放而鬥爭的全體人民的團結一致。

  在樓下,在「電影院」裡,穿著高統靴的党衛隊隊員來回巡邏,你的眼睛眨一眨都要被他們喝叱。而在「四〇〇號」裡,監視我們的是捷克警官和警察局的密探,他們是以翻譯的身份為蓋世太保服務的,有的出於自願,有的是反動當局派來的,有的作為蓋世太保的幫兇,有的作為捷克人來履行自己的職責,但也有的介於這兩者之間。在「四〇〇號」裡,可以不用兩手扶膝、兩眼直瞪、挺直了身子坐著。在這裡,你可以比較自由地坐著,你能夠東張西望,打個手勢——有時甚至可以更加隨便些,但要看情況,要看是這三種人中哪一種人值班。

  「四〇〇號」——是最能深刻認識被稱為「人」的這種動物的地方。在這裡,由於死亡的逼近,赤裸裸地暴露著每一個人——那些左臂上纏著紅布條的共產黨犯人或共產黨的嫌疑犯,同時也暴露出那些看守和在不遠的房間裡參加審問的人。在審問中,言語可以成為一種盾牌或一種武器。但在「四〇〇號」裡卻不能用言語來掩飾。這裡重要的不是你的言語,而是你內心的一切。在你內心裡只剩下最本質的東西了。

  一切次要的東西,一切能掩蓋、緩和或粉飾你性格中最本質的特徵的那些東西,都被臨死前的旋風一掃而光。剩下的只有最簡單的主語和謂語:忠實者堅定,叛徒出賣,庸俗者絕望,英雄們鬥爭。每個人身上都存在著力量和軟弱、勇敢和膽怯、堅定和動堯純潔和肮髒。而在這裡,只能夠存在其中的一種,非此即彼。假如有人想不露聲色地游離於這二者之間,那他就會比一個帽子上插著黃色羽毛,手裡拿著鐃鈸,在出殯的行列裡跳起舞來的人更惹人注目。

  這種人在犯人中間有,在捷克警官和密探當中也有。審訊時,他給帝國上帝燒香,而在「四〇〇號」裡,他也給布爾什維克「赤魔」燒香。在德國警官那裡,他可以為了迫使你供出聯絡員的名字,打掉你的牙齒,而在「四〇〇號」裡,他可以裝出友善的樣子,遞給你一塊麵包表示關心,使你不至於挨餓。

  在搜查時,他把你的住宅搶劫一空,而在「四〇〇號」裡,他卻可以塞給你半支搶來的煙捲,表示對你的同情。還有另一種人——可以說是這類人的變種,他們從來沒有主動地害過誰,但也沒有幫助過誰。他們只關心自己的性命。因此他們很敏感,這使他們成為明顯的政治氣壓錶。他們很凶或者打官腔嗎?那准是德寇在向斯大林格勒進攻了。他們和顏悅色,還同犯人聊天嗎?那就是形勢好轉:德寇准是在斯大林格勒吃了敗仗。他們如果開始敘述自己原是捷克人的後裔,談他們是怎樣被迫地給蓋世太保服務時,那就好極了:准是紅軍已經推進到羅斯托夫了。——他們中間還有這樣一些人:當你快淹死的時候,他們袖手旁觀;而當你自己爬上岸時,他們卻欣然向你伸出手來。

  這種人感覺到了「四〇〇號」這個集體,並且想竭力接近它,因為他們意識到它的力量。但他們從來不屬￿它。還有另外一種人,他們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這個集體的存在,我想把他們叫做劊子手,但即使是劊子手,也還是屬￿人的一類呀。而這些滿口說著捷克話、手裡拿著木棍和鐵棒的猛獸,折磨起捷克犯人來,卻殘酷得連很多德國蓋世太保都不敢看。

  他們甚至用不著偽善地藉口說這是為了本民族或帝國的利益,他們折磨人和殺人完全是為了取樂,他們打掉你的牙齒、刺破你的耳膜、挖掉你的眼睛、割掉你的生殖器、敲碎受刑者的腦袋,一直把你殘酷折磨致死。這種殘忍找不到任何別的解釋——完全是獸性的發作。每天你都見到他們,每天你都不得不同他們打交道,你不得不忍受他們的折磨,他們在場使整個空氣都充滿了血腥味和慘叫聲,他們在場能幫助你增強信念:即使他們把罪行的見證人統統殺死,也還是逃不脫正義的審判。

  但是就在他們旁邊,就在同一張桌子的後面坐著另一些人,看上去仿佛也是屬￿相同職務的人,這些人用大寫的「人」字來稱呼倒是極其正確的。他們把監禁犯人的機構變成了犯人自己的機構,他們幫助建立了「四〇〇號」這個集體,他們把自己的整個身心、全部勇氣都獻給了它。他們不是共產黨員,這更顯出他們精神的偉大。恰恰相反,他們從前在警察局工作時,還幹過反共的事,可是後來當他們看到共產黨人在跟德國佔領者作鬥爭,便認識了共產黨的力量,明白了共產黨人對於整個民族的意義,從此他們便忠實地為這一共同的事業服務,並且幫助每一個坐在牢獄中的長凳上卻依然忠於這一事業的人。獄外的許多戰士,如果想到自己一旦落入蓋世太保的手裡將會經歷怎樣的恐怖遭遇時,可能會有些躊躇吧。但這一切恐怖情景卻每日每時都出現在這些戰士的眼前,每日每時他們都可能被列入犯人的行列,很可能遭到比別人更痛苦的磨難。但他們仍然毫不動搖,努力拯救了數以千計的人的生命,減輕了一些無法援救的人的悲慘命運。

  英雄的稱號應屬￿他們。如果沒有他們的努力,「四〇〇號」永遠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像數千個共產黨人所見到的那樣:它是那座黑暗的房子裡的光明的地方,是敵後根據地,是直接在佔領者的虎穴中為自由而鬥爭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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