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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四〇〇號」(2)


  這是拷問室的前廳,你可以聽到從拷問室傳來別人的呻吟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你不知道在那裡等待著你的是什麼。你看到一些身強力壯、精神抖擻的人從這兒出去,經過兩三小時的拷問,弄得身體殘廢、半死不活地回來。你會聽到一個洪亮的聲音答應著呼喚,——可是經過一個小時回來時,聽到的卻是由於疼痛和顫慄而發出的斷斷續續的窒悶的聲音。

  但還有一種更壞的:在這裡你也會見到這樣一種人,他們離去時,目光是正直而明朗的,回來時,卻不敢正視別人的眼睛。也許是在樓上偵訊處的某個地方,僅僅由於一下子的軟弱、一瞬間的動堯一刹那的恐懼,或者起了想保護一下自己的念頭——結果使得今天或明天就會有些新的犯人,一些被過去的戰友出賣了的人來到這裡,他們將重新經歷這一切可怕的事情。

  看見喪失了良心的人,比看見遍體鱗傷的人更可怕。假如你有被身邊走過的死神洗滌過的眼睛,假如你有被死而復生所喚醒的感官,不言而喻,你就會覺察出誰動搖了,誰或許已經叛變了,誰正在靈魂的某個角落考慮著這樣的事:如果出賣戰友中最微不足道的人使自己輕鬆一點,也許不會太壞吧。可憐的懦夫。用犧牲朋友的生命來保全的生命,還算什麼生命呢?

  我頭一次坐在「電影院」裡的時候,好像還沒有這個想法。可是後來它卻反復出現。這個想法的產生,恰恰是在那天早上,不是在「電影院」,而是在另一種環境裡,在人們最能相互瞭解的那個地方:「四〇〇號」。

  我在「電影院」裡沒坐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或許是一個半小時以後,有人在我背後叫我。兩個穿便衣的、說捷克語的人攙扶著我進了電梯,開到四樓,把我帶進一間寬敞的房間,房門上寫著:四〇〇號在他們的監視下,我獨自坐在後邊靠牆的一把孤零零的椅子上,我帶著一種奇異的感覺環顧了一下四周,我覺得眼前的情景好像見到過。難道我來過這裡嗎?不,沒有來過。但我仍然知道這間屋子。我認識這個地方,夢見過它,在一個可怕的、熱病似的夢中見過它,這個夢把它扭歪了,可怕地改變了它的模樣,但卻沒有把它變得不能辨認。現在它是可愛的、充滿白晝的光輝和鮮明的色彩,隔著裝有細柵欄的大窗戶,可以看到梯恩教堂、綠色的列塔納山岡和赫拉德恰尼古堡。在夢中這間屋子是陰森森的,沒有窗戶,一道汙黃的光照亮了它,人們像影子似地在光線中移動。是的,那時這裡有些人。現在卻是空蕩蕩的,六排長凳緊挨著,好像一塊由蒲公英和毛茛組成的有趣的草坪。在夢裡,好像這兒擠滿了人,一個挨著一個坐在長凳上,面孔蒼白,血淋淋的。那邊,緊挨著門的地方,站著一個身穿破舊的藍色工作服,眼光痛苦的男人,他要求喝口水,喝口水,然後就像徐徐放下的帷幕,慢慢地、慢慢地倒在地上了……是的,所有這一切都曾發生過,如今我才知道它並不是一個夢。現實本身就是如此殘酷和瘋狂。

  這是我被捕和第一次受審的那天夜裡的事。他們曾把我帶到這裡來過三次,也許是十次。我記得,只有當他們需要休息一會兒或幹別的什麼事情時,才把我帶出去。我還記得,那時我赤著腳,冰冷的方磚曾經怎樣舒服地浸涼過我那被打傷的腳掌。

  當時那些長凳上坐滿了容克工廠的工人。他們都成了蓋世太保夜間的捕獲物。那個站在門邊,穿著破舊的藍色工作服的男人,就是容克工廠黨支部的巴爾托尼同志,他是我被捕的間接原因。我這樣說,是不想為我的不幸命運去怪罪任何人。我的被捕倒不是因為同志中有誰叛變或怯懦,而僅僅是因為不慎和倒黴。巴爾托尼同志為他自己的支部尋找領導關係。他的朋友葉林涅克同志對秘密工作規定有點疏忽,告訴了他應當同誰取得聯繫。本來葉林涅克同志應當事先同我商量,這樣便可以不通過他也能把事情辦妥。這是一個錯誤。

  另一個更為嚴重更帶關鍵性的錯誤就是有一個姓德沃夏克的奸細騙取了巴爾托尼同志的信任。巴爾托尼同志也把葉林涅克的名字告訴了他,——這樣蓋世太保就開始注意葉林涅克一家了。並不是由於這些同志在兩年內勝利完成的主要任務,而是由於一件瑣碎的小事,由於完全忽略了秘密工作的規定。

  於是佩切克宮決定逮捕葉林涅克夫婦,正好那天晚上我們在他家聚會,蓋世太保出動了不少——這一切完全出於偶然。這件事本來不在蓋世太保的計劃之內,他們本來打算第二天才逮捕葉林涅克夫婦,可是那一天晚上在順利破獲了容克工廠的地下黨支部以後,他們勁頭上來了,就開車出來「兜兜風」。他們的突然襲擊固然使我們感到意外,而在這裡發現了我,卻使他們更加覺得意外。他們甚至不知道抓住的是什麼人。他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假如和我一起被捕的不是……經過相當一段時間,我才對「四〇〇號」有了這些認識。

  那一回我不是獨自一個人在這裡,長凳上和牆旁邊都擠滿了人。審訊在進行,每時每刻都充滿著意外:一種是我不明白的奇怪的意外,一種是我很明白的壞的意外。

  然而我的第一個意外不屬￿以上的任何一種,那是一件愉快的小事,不值一提。

  第二個意外:四個人魚貫地進到屋子裡,用捷克語向穿便衣的看守問好,——又向我問好,然後坐在桌子後邊,攤開公文紙,抽起香煙來,態度完全怡然自得,好像他們就是這裡的官吏似的。可是我明明認得他們,至少認得其中的三個人,他們為蓋世太保服務嗎?不可能。或許是的,他們真的在這裡服務。這明明是R.,早先是黨和工會的書記,雖然他性情有些粗暴,但為人厚道——不,這不可能。這是安卡·維科娃,儘管頭髮斑白,但仍不失為一個端莊美麗、堅強不屈的戰士——不,這不可能。而那個瓦舍克,曾在捷克北部一個礦井裡當過泥瓦匠,後來就任那個地區的區委書記,我哪能不認識他呢?我們在北方一同參加過那樣多的戰鬥。蓋世太保能使他屈服?不,不可能。但是他們為什麼在這裡呢?

  他們在這裡幹什麼呢?

  我在這些問題上還沒找到答案,新的問題又發生了。他們帶進來米列克、葉林涅克夫婦和弗裡德夫婦。是啊,我知道這些人,不幸得很,他們是同我一道被捕的。但是為什麼藝術史家巴維爾·克羅巴切克也在這裡呢?這個人曾幫助米列克在知識分子中間做些工作。除了我和米列克又有誰知道他呢?為什麼那個被打腫了臉的細長個子的青年人,向我示意我們互不相識呢?我倒真的不認得他。這到底是誰呢?什基赫?什基赫醫生嗎?茲登涅克?唉,上帝,這麼說,一大批醫生也遭了殃。除了我和米列克,有誰知道他們呢?為什麼在牢房審訊我時問起了捷克知識分子呢?他們怎麼會發現我的工作同知識分子的工作有關係呢?除了我和米列克以外有誰知道呢?

  答案不難找到,然而這個回答卻是嚴重的、殘酷的:米列克叛變了,米列克招供了。最初我還抱著一線希望,也許他還沒有全部供出來,等他們把另一批囚犯帶上樓來時,我看見了:弗拉迪斯拉夫·萬楚拉,費伯爾教授和他的兒子,被打得變了樣、叫人難以認出的貝德日赫·瓦茨拉維克,鮑日娜·布爾帕諾娃,英德日赫·埃爾勃爾,雕塑家德伏沙克,凡是參加過或應邀參加捷克知識分子民族革命委員會的人都在這兒了。米列克把知識分子的工作全部供出來了。

  我在佩切克宮的最初幾天是難熬的。但這件事卻是我在這裡受到的最沉重的打擊。我期待的是死而不是叛變。無論我怎樣想寬大地評判,無論我怎樣尋找可以原諒的各種情況,無論我怎樣想他不至於出賣,我都找不出別的說法,這就是叛變。瞬息間的動搖也罷,怯懦也罷,或者是被折磨得要死以致處在昏迷和狂亂中尋求解脫也罷,這一切都不能使人饒耍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蓋世太保在第一個晚上就知道了我的名字。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安妮奇卡·伊拉斯科娃也到這裡來了,原來我曾在她那兒同米列克碰過幾次頭。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這裡會有克羅巴切克,會有什基赫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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