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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臨死前的痛苦(2)


  我對周圍的環境已經有些認識。難友中那個比較年輕的叫卡雷爾,他管另一個年長的叫「老爹」。他們給我講述了自己的一些經歷,但在我腦子裡全給弄亂了,有一個什麼礦井啦,什麼孩子們坐在凳子上啦,我聽見敲鐘,大概是什麼地方失火了。據說,醫生和党衛隊的護士每天都來看我,還說,我的情況並不怎麼嚴重,很快又會成為一條漢子。這是「老爹」說的,他堅持他的說法,而卡爾利克也熱烈地附和,因而使我即使處於這種情況,也感覺得到他們是想用好話來安慰我。真是些好心人埃可惜我不能相信他們的話。

  下午。

  牢房的門開了,一條狗悄悄地躡著腳尖走了進來。它停在我的頭邊,仔仔細細地審視我。又是兩雙高統靴——現在我知道了:一雙是狗的主人的——龐克拉茨監獄的監獄長的,另一雙是那天晚上審問過我的蓋世太保反共科科長的。隨後我又看見了一條便服褲子。我順著這條褲子朝上看,對啦,我認識這個人,他就是那個瘦長個子的蓋世太保頭目。他往椅子上一坐,開始審問:「你已經輸了。至少你得替自己想一想。快招吧。」

  他遞給我一支香煙。我不想抽,也捏不住它。

  「你在巴克薩家住了多久?」

  在巴克薩家。連這也知道了。誰告訴他們的呢?

  「你瞧,我們什麼都知道了。說吧。」

  既然你們什麼都知道了,還用我說幹什麼?我這一輩子活得很有意義,到臨死的時候我怎麼能玷污自己的清白呢?

  審問持續了一個小時。他們沒有咆哮,而是耐心地反復盤問。一個問題還沒得到回答,就提出第二個,第三個,第十個。

  「難道你不明白嗎?一切都完了,懂嗎?你們完全輸光了。」

  「只有我一個人輸了。」

  「你還相信共產黨會勝利嗎?」

  「那當然。」

  「他還相信——他還相信俄國會勝利嗎?」科長用德語問,瘦長個子的頭目給他翻譯。

  「那當然。不會有別的結局。」

  我十分疲倦。我集中了全副精力來對付,可是現在我的知覺消失得很快,就像血從深深的傷口裡往外流似的。我還感覺到,他們怎樣向我伸出手來,——也許他們在我的額頭上看到了死亡的印記。真的,在某些國家甚至還保留著這樣的風俗:劊子手在行刑之前要和被處決的人接吻。

  晚上。

  雙手交疊的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地繞著圈子走,用拉長的不和諧的聲調唱著悲哀的聖詩:當太陽和星辰的光芒黯淡下去,黯淡下去……唉呀,人們啊,人們,你們停停吧。這也許是一支美麗的歌,但今天,今天是五一節的前夕呀;是人類最美麗、最歡樂的節日的前夕呀。我試著唱一首快樂的歌,但這歌聲也許更淒涼,因為卡爾利克轉過身去了,「老爹」在揩眼睛。隨它去吧,我不管,我繼續唱我的。慢慢地他們也和我一同唱了起來。我滿意地入睡了。

  五一節清晨。

  監獄小鐘樓的鐘敲了三下。這是我到這裡以後第一次清楚地聽見鐘聲。也是我被捕以來第一次完全神志清醒。我感到空氣清新,風從敞開的窗口微微地吹拂著鋪在地板上的草墊,我感覺稻茬刺著了我的胸口和肚皮,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千奇百怪地感到疼痛,使我連呼吸都很困難。突然,好像一扇窗子打開了那樣,我明白了:這就是終結。我要死了。

  死神啊,你真是姍姍來遲。我當然希望許多年之後才同你見面。我還想過自由人的生活,還想多多地工作,多多地愛,多多地歌唱和遨遊世界。要知道我正當壯年,還有很多很多力量。而現在我卻沒有力氣,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

  我愛生活,為了它的美好,我投入了戰鬥。人們,我愛你們,當你們也以同樣的愛回報我時,我是幸福的;當你們不瞭解我時,我是痛苦的。如果我曾得罪過誰,那就請原諒我吧。如果我曾安慰過誰,那就請忘卻我吧。永遠不要讓我的名字同悲傷連在一起。這是我給你們的遺囑,爸爸、媽媽、妹妹們:這是我給你的遺囑,我的古斯蒂娜;這是我給你們的遺囑,我的同志們;這是我給所有我曾愛過的人的遺囑。如果你們覺得,眼淚能洗去悲哀的思念,那你們就哭一會兒吧。

  但你們不要難過。我為歡樂而生,我為歡樂而死,如果你們在我的墓前放上悲愴的天使,那對我是不公道的。

  五月一日。往年這個時刻,我們早就到城郊集合,預備好了我們的旗幟。在這個時刻,莫斯科街道上參加五一節檢閱的先頭部隊已經在行進。而現在,就在這同一時刻,千百萬人正在為爭取人類自由而進行著最後的鬥爭,成千上萬的人在鬥爭中倒下了。我就是其中的一個。而作為這最後鬥爭的戰士中的一個,這是多麼壯麗埃但臨死前的痛苦卻不是那麼壯麗的。我感到窒息,喘不過氣來。我聽見,我喉嚨裡怎樣呼呼地作響。這樣會把同獄的難友吵醒的,也許有點水潤潤喉嚨就好了……可是罐子裡的水全喝光了,在那邊,離我僅有六步遠的牢房牆角的小便池裡有足夠的水。我難道還有力氣爬到那裡去嗎?

  我匍匐在地上,輕輕地、很輕很輕地爬行,好像臨死時最要緊的事就是不吵醒任何人,我終於爬到了,貪婪地喝著便池裡的水。

  我不知道在那裡待了多久,也不知道爬回來用了多長時間。我的知覺又在消失。我摸了摸自己手上的脈搏,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心湧到喉嚨口又急劇地落了下去。我也隨著它一起落下去了。落下去了很長時間。就在這時,我聽見了卡爾利克的聲音:「老爹、老爹,你聽,這可憐的人,他死啦。」

  上午醫生來了。

  這一切是我很久以後才知道的。

  醫生來了,把我檢查了一下,搖了搖頭。後來他回到醫務室,把昨夜已經填好我名字的死亡證撕掉了,他以內行的口氣說:「簡直是一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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