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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臨死前的痛苦(1)


  當太陽和星辰的光芒黯淡下去,黯淡下去……雙手交疊在腹前的兩個男人,拖著沉重而緩慢的步伐,在白色的墓穴旁一前一後地繞著圈子走,用拉長的不和諧的聲調唱著悲哀的聖詩。

  ……靈魂就離開了肉體,

  升向天堂,升向天堂……

  有人死了。是誰呢?我竭力扭過頭來,或許能看到裝殮死人的棺材和插在他頭旁的蠟燭。

  ……那裡不再有黑夜,

  那裡永遠燦爛輝煌……

  我好容易睜開了眼睛。可是沒有瞧見另外的人,除了他們倆和我,——這兒沒有別人呀。那他們是在給誰作臨終祈禱呢?

  ……這顆永遠照耀的星辰,

  就是耶穌,就是耶穌。

  這是葬禮,毫無疑問,是道道地地的葬禮。他們在給誰送葬呢?誰在這裡?只有他們倆和我。啊,是給我。也許就是在給我送葬?可是人們,你們聽著,這是一場誤會呀。我並沒有死。我還活著。你們瞧,我不是正看著你們,還和你們說著話嗎。快停止吧。別埋葬我。

  如若有誰要我們長逝,

  永久的安息,永久的安息……

  他們沒有聽見。難道都是聾子?難道我說話的聲音不夠大?或許我真的死了,所以他們聽不見我那不是從肉體裡發出來的聲音?可是我的肉體就在這裡躺著呀,我在親眼看著自己的葬禮。真是滑稽。

  ……把自己熾熱的目光,

  轉向天堂,轉向天堂……

  我記起來了。曾經有人費力地把我弄起來,給我穿上衣服,把我放到擔架上。穿著釘鐵掌靴子的腳步聲在走廊裡橐橐響過,然後……這就是一切。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也記不得了。

  ……那兒是永恆光明的故鄉……

  而這一切卻是那麼無聊。我活著。我感到隱隱的疼痛和口渴。死人畢竟是不會口渴的。我使盡全身的力氣想做個手勢,一種陌生而不自然的聲音終於從我嘴裡沖了出來:「喝水。」

  到底成功了。那兩個人停止了轉圈。他們向我彎下身來,其中的一個扶起我的頭,把一罐水送到我嘴邊。

  「朋友,你也該吃點東西呀。已經兩天了,你就一個勁地喝水,喝水……」他跟我說什麼?已經兩天了。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一。」

  星期一。我是星期五被捕的。腦袋是多麼沉重埃這水卻是那樣的清涼。睡吧。有一滴水滴進了山泉,明淨的水面泛起了漣漪。這是山中草地上的那股泉水,我知道,它流過羅克蘭山下守林人茅屋的附近……連綿不斷的#*#饗贛犛*地灑落在松樹針葉上……睡眠是多麼香甜礙………當我重新醒來時,已是星期二的晚上了。一條狗站在我跟前。這是一條警犬。它用美麗而聰慧的眼睛探詢似地盯著我問道:「你住在哪兒?」

  啊,不對,這不是一條狗。這是一個人的聲音。是的,還有個人站在我跟前,我看見了一雙高統靴,還有另外一雙和制服褲子。再往上就看不見了,如果我要看,頭就發暈。瞎。

  管它幹什麼,還是讓我睡吧……

  星期三。

  那兩個唱過聖詩的男人現在坐在桌子旁,在用陶制的盤子吃著東西。我已經能認出他們來了。一個年輕些,一個老一點,他們並不像僧侶。那墓穴也並不是什麼墓穴,而是像所有監獄裡常見的一間普通的牢房,地板順著我的眼睛伸展開去,直到盡頭,是一扇沉重的黑門……鑰匙開鎖發出了響聲,那兩個人立刻跳起來規規矩矩地站著。兩名穿著制服的党衛隊隊員走進來,吩咐給我穿上衣服,——真沒有想到,在每條褲管、每只袖筒裡隱藏著多少痛苦埃他們把我放在擔架上,抬下樓梯,釘著鐵掌的靴子在長長的走廊裡發出沉悶的響聲……這條走廊,他們曾在我昏迷不醒時抬著我走過一次了。這條走廊通到哪裡去呢?它通到哪個地獄去呢?

  他們把我抬到龐克拉茨蓋世太保監獄裡的一間昏暗而陰森的接待室裡,把擔架放在地上。一個捷克人裝出一種和善的聲音翻譯德國人咆哮的問話。

  「你認識她嗎?」

  我用手支撐著下巴。在我的擔架前,站著一位年輕的、寬臉蛋的姑娘。她高傲地昂著頭,挺直了身子站著,不是固執而是很莊重,只是眼睛微微低垂到剛好能夠看見我、用它來向我問候的程度。

  「我不認得她。」

  我想起來了,在佩切克宮那個瘋狂的夜裡,我好像見過她一眼。現在是第二次見面。可惜,永遠不會再有第三次見面了——為了她在這裡傲然挺立的崇高英姿而握一握她的手,向她致敬。她是阿諾什塔·洛倫澤的妻子。一九四二年戒嚴剛開始的幾天,她就被處決了。

  「可是這個人你一定認識。」

  安妮奇卡·伊拉斯科娃?天呀,安妮奇卡,您怎麼會落到這兒來了?我沒有說出您的名字,您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不認得您,您懂嗎?我們是不相識的。

  「我不認識她。」

  「你放明白點,老傢伙。」

  「我不認識她。」

  「尤拉,已經沒有用了,」安妮奇卡說,只有那捏緊了手絹的指頭微微打顫,表現出她內心的激動。「已經沒有用了,我已經被人出賣了。」

  「誰?」

  「住嘴。」有人打斷了她的回答,當她彎下腰來把手伸給我時,他們使勁地把她推開。

  安妮奇卡。

  我再也聽不見其餘的問話了。仿佛離得遠遠地、沒有痛苦地旁觀著,模模糊糊覺得有兩名党衛隊隊員把我抬回牢房裡。他們猛烈地顛簸著擔架,還笑著問我是不是願意讓絞索套著我的脖子打秋千。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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