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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確實,怎麼生活下去呢?就是那種生活嗎?你從上帝那兒來,又返回上帝身邊。出於塵土而歸於塵土。生活是讓我們這些失敗的人過的。貪婪的上帝,把優秀的人聚集在身邊,把世界留給了我們這些剩下的人,我們這樣墮落的人。

  「我們將會活多久,不是我們任何人能說得來的,」梅吉說道。「朱絲婷,非常感謝你親自打電話告訴我。」

  「媽,想到由一個陌生人來透露這個消息,我無法忍受。不能像那樣,讓消息來自一個陌生人。你打算怎麼辦?你能做些什麼?」

  她全部的希望就是試圖跨過這千山萬水把她的溫暖和慰藉注人到她那在倫敦的、精神上已經垮下來的女兒心中。她的兒子已經死了,她的女兒依然活著。她一定要做得圓滿,如果這是可能的話。朱絲婷一生中似乎只愛過戴恩,沒有愛過其他人,甚至她自己。

  「親愛的朱絲婷,別哭了。控制自己,不要悲傷。他不會希望這樣的,對嗎?回家來,把一切都忘掉吧。我們也會把戴恩帶回德羅海這家中的。在法律上他又屬￿我的了,他不屬￿教會,他們無法阻止我。我要馬上給澳大利亞辦事處打電話,如果接得通的話,也給在雅典的大使館打電話。他必須回家。我不願意想到他躺在遠離德羅海達的某個地方。他屬￿這個地方,他必須回家。和他一起回來,朱絲婷。」

  但是,朱絲婷軟癱在那裡,搖了搖頭,好像她母親能看到似的。回家?她決不能再回家。要是她和戴恩一起去的話,他是不會死的。回家,在她一生剩下的日子裡每天看著她母親的臉?不,連想想都受不了。

  「不,媽。」她說道,淚水撲簸籟地落在了身上,就像熔化的金屬一樣滾燙。到底是誰曾說過大部分人是不會採取哭泣的行動的?他們根本就不懂得哭泣。「我將留在這裡工作。我會和戴恩一起回家的,但隨後我將回來。我不能生活在德羅海達。」

  有三天的時間,他們在漫無目的空虛中等候著,朱絲婷在倫敦,梅吉家裡人在德羅海達,他們把官方的沉默曲解為一種微弱的希望。哦,肯定,經過這麼長時間之後,此事將會被證明是一個錯誤,肯定,倘若此事是真的,到現在他們總該獲悉了!戴恩會滿面笑容地從朱絲婷的前面走進來,並且說,這完全是一個愚蠢的錯誤。希臘正在發生叛亂,所有愚不可及的錯誤都會弄出來的。他會走進這道門,蔑然地嘲笑著關於他死去的說法。他身材高大,身強力壯,活生生地站在那裡,而且他會大笑的,希望在增長,並且隨著他們等待的每一分鐘在增長著。這是令人莫測的、可怕的希望。他沒有死,沒有!沒有被淹死,戴恩不會死的,他是個優秀的游泳者,足以在任何一種海水中游泳,並且活下來的。因此,他們等待著,不肯承認在希望中會有錯誤存在。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消息終於被證實了,羅馬也已經獲悉了這個消息。

  在第四天的早晨,朱絲婷得到了消息。她就像一個老年婦女似的又一次拿起了話筒,要求接澳大利亞。

  「是媽媽嗎?」

  「朱絲婷?」

  「哦,媽,他們已經把他埋葬了,我們不能把他帶回家了!我們怎麼辦?他們所能說的只是,克裡特島是個大地方,不知道那個村莊的名字,在電傳到達那裡的時候,他已經被悄悄弄到了某個地方,被處理了。他正躺在某個地方的一個沒有標誌的墓地裡!我弄不到去希臘的簽證,沒有人想幫忙,那裡亂成了一鍋粥。媽,我們怎麼辦呢?」

  「到羅馬接我,朱絲婷。」梅吉說道。

  除了安妮·穆勒之外,所有的人都在電話機旁,依然沒有從打擊中緩過勁來。在這三天中,男人們似乎平添了20歲,皺縮得像鳥一樣的菲臉色煞白,愛發牢騷,在房間裡四處走著,一邊又一遍地說:「為什麼這事不落在我的頭上?為什麼他們把他帶走了?我是這樣老,這樣老!我不會在乎去的,為什麼是他呢?為什麼不是我呢?我是這樣老了!」安妮身體已經垮了,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凱特走著,悄悄地抹著眼淚。

  當梅吉把電話放下的時候,她默默地望著他們。這裡是德羅海達,所有這一切都被留下來了。一小群年老的男人和年老的女人,不生不育,心灰意懶。

  「戴恩已經丟失了,」她說道。「誰也找不到他;他被葬在了克裡特島的某個地方。隔的這樣遠!他怎麼能安息在離德羅海達這麼遠的地方?我要到羅馬去,找拉爾夫·德 ·布裡克薩特。如果說有什麼人能幫助我們的話,那就是他。」

  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的秘書走進了他的房間。

  「閣下,我很抱歉打擾您,不過有位太太想要見您,我解釋說,這裡正有一個會議,您很忙什麼人都不能見,可是她說,她要坐在前廳裡,直到你有時間見她。」

  「她有什麼苦惱嗎,神父?」

  「十分苦惱,閣下,這是很容易看出來的。她說,要我告訴您,她的名字叫梅吉·奧尼爾。」他說這名字時發音帶著明顯的外國味兒,所以說得像梅伊·翁尼爾。

  拉爾夫神父站了起來,臉上的血色盡褪。變得象他的皓首一樣蒼白。

  「閣下!你病了?」

  「沒有,神父。我非常好,謝謝你,取消我的約會,直到我另行通知你,立刻到奧尼爾太太帶到我這兒來。除非是教皇本人之外,不要打擾我們。」

  那教士彎了彎腰,離開了。奧尼爾。當然!那是小戴恩的姓氏,他本來應當想起來的。在紅衣主教的宅邸裡是省略這個姓氏的,大家只說戴恩。啊,他出了一個嚴重的差錯,讓她在等候。如果戴恩是閣下至親至愛的外甥,那奧尼爾太太就是他至前至愛的妹妹了。

  當梅吉走進房間時,拉爾夫紅衣主教簡直不認得她了。自從他最後一次見到她,迄今已有30年了;她已經53歲,他已經71歲了。現在,他們兩人都上了年紀。她的面孔還是那樣子。她變化不很大,她的氣質已經變得和他在想像中賦予的氣質完全不一樣。一種犀利尖銳的神態代替了那種令人愜意的可愛勁兒,幾分剛毅代替了溫柔;與其說她像一個精力充沛、上了年紀、固執的殉難者,毋寧說是像一個放棄了夢想的、順從的神殿裡的聖徒。

  她的美麗還是象以往那樣引人注目,她的眼睛還是那種清澈的銀灰色,但是卻變得嚴峻了;那一度鮮豔的頭髮已經褪成一種單調的米色,像戴恩的頭髮失去了生氣那樣。她非常惶亂,沒有長久地望著他,以滿足他那充滿了急切和摯愛之情的好奇心。

  他無法神態自若地迎接這個梅吉,拘謹地指了指一把椅子。「請坐。」

  「謝謝你。」她說道,也是那樣不自然。

  只有當她坐了下來,他能俯看到她整個人的時候,他才看到了她的腳和腳脖子腫成了什麼樣子。

  「梅吉!你是從澳大利亞一路飛來的,中途連歇都沒歇嗎?怎麼回事?」

  「是的,我是直接飛來的,」她說道。「過去的29個小時裡,我就一直坐在從基裡到羅馬的飛機裡,除了從舷窗望著雲彩,思索這外,什麼也沒有做。」她的聲音又刺耳又冷漠。

  「怎麼回事?」他耐心地重複了一遍,又焦急又恐懼。

  她的目光從腳上抬了起來,堅定地望著他。

  在她的眼睛裡有某種可怕的神態;某種如此陰鬱、令人寒心的東西,以至他脖子後面的皮膚上直起雞皮疙瘩,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摩挲著。

  「戴恩死了。」梅吉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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