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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但是,革命僅僅局限在城市中,那裡人口稠密,生活困苦;滿目瘡痍的薩洛尼卡鄉村看上去一定仍然和愷撒軍團時期一樣。牧羊人在皮帳篷的蔭影下睡覺,鶴單腿站在陳舊的、白色小建築物頂上的巢中;到處都是可怕的貧瘠。高遠晴郎的天空,使他想起了澳大利亞的棕色而無樹的荒原。他深深地呼吸著它的空氣;一想起回家,他臉上就湧起了笑容。在他和媽談過之後,她是會理解的。

  越過拉瑞沙,他來到了海邊,停住車,走了出來。像家鄉一樣的深紫色的大海,海岸近處是一片柔和清澈的藍綠色;當延伸到彎曲的地平線處的時候,海水就變成了葡萄一樣的深紫色。在他的下方,遠處的草地上有一座帶圓柱的小廟,在陽光下白得耀眼。在他的身後,山巒的高崗上有一座飽經風雨的愁眉苦臉的十字軍要塞。希臘呵,你太美麗了,比意大利還要美麗,雖然我熱愛意大利。但是,這裡永遠是文化的濫觴地。

  由於計劃去雅典,他繼續前進,加大了那輛紅色賽車的油門,開上了杜莫何斯要塞的之字形路,從另一側開下,進入了波依奧泰山脈。眼前是一片動人的橄欖樹叢和赧色的、高高低低的山坡。然而,儘管他行色匆匆,但還是停下來看了看紀念勒奧尼達斯及斯巴達士兵在溫泉關的好萊塢式的紀念碑①;那石碑上寫著:「陌生人,請去告訴斯巴達人,遵照著他們命令,我們長眠在這裡。」這銘文觸動了他的心弦,他好像聽到了這句話中的暗藏著的不同的上下文;他顫慄起來,迅速趕路去了。

  ①公元前486年,波斯王薛西斯統領大軍侵犯希臘,雅典和斯巴達組織了一個希臘同盟,反對波斯人,斯巴達王勒奧尼達斯以一萬人扼守天險溫泉關。後由於一希臘叛徒帶路,波斯人繞小道奇襲斯巴達人,最後,斯巴達人全軍覆沒。——譯注

  在一派柔和的陽光中,他在明那弗拉停了一會兒,在清澈的水中游著泳,越過狹窄的海峽遙望著依波亞;那裡的成千艘輪船一定是從奧利斯來的,正在去特洛伊的途中。靠近海的那一邊水流湍急,渦急遊湧,所以他們一定用不著吃力地劃槳前進。海濱更衣室裡那個乾癟的老太婆欣喜若狂地嘀咕著,在他身上摩挲著,搞得他很尷尬;他無法很快地離開她。人們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面談及他的美貌,所以,在部分時間他都能忘記這一點。他只耽擱了一下,在商店裡買了兩三塊很大的、塗滿了奶油蛋糊的蛋糕,便繼續向雅典海濱進發。在日落時分、他終於趕到了雅典。巨大的岩石和岩石的珍貴的柱子頂部都灑上了一片金色。

  但是,雅典是個生活緊張而又墮落的城市,女人們毫不掩飾的讚美使他感到受了侮辱;羅馬的女人要更為複雜,更叫人難以捉摸。在老百姓中有一種情緒,支持帕潘德裡歐的人在醞釀著製造騷亂,以表明他們的決心。不,雅典已經不是老樣子了;最好呆在別的地方。他把他的「拉根達」放進了一個車庫,乘擺渡到克裡特島了。

  終於,在橄欖樹林之中,在野生的百里香和群山之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寧靜。經過長途汽車的旅行,聽夠了捆綁的雞的尖叫聲,聞夠了大蒜臭氣之後,他找到了一家漆成了白色的、帶有弧形柱廊的小旅館,外面的石板上擺著三張沒有遮陽傘的桌子,色彩明麗的希臘提包像燈籠似地掛在那裡。地上栽著花椒樹和澳大利亞桉樹;新墊的南方土壤太乾燥了,無法栽種歐洲的樹。知了的腹部在鳴響著。塵埃卷起了紅色的土霧。

  夜晚,他睡在一間斗室之中,沒有上門栓。在寂靜的曙光中,他做了一次孤獨的彌撒。白天,他四處散步。沒有人打擾他,他也不打擾任何人。可是,當他經過的時候,農民們那黑色的眼睛就帶著一種遲鈍、驚愕的神色追隨著他,每一張臉都在微笑著,帶著深深的皺紋。天氣很熱,這裡是如此寧靜,如此沉寂。這是完美無缺的安寧。一天接一天,日子就象從堅韌的克裡特珠串上滑落的珠子。

  他不出聲地祈禱,一種感情擴及了他的全身;思想象珠子,日子像珠子。主啊,我確實是屬￿你的。我感謝你賜福甚多。賜予我那位偉大的紅衣主教,他的幫助,他的深情厚意,他那不渝的愛,賜予我羅馬,使我置身在你的心臟,在你自己的教堂中匍伏在你的面前,感到你的教會的基石就在的心中。你把我的價值賜予了我;我所能為你做的就是表達我的感激嗎?我還沒有經過足夠的磨煉。自從我開始侍奉你以來,我過的是一種長期的、完全快樂幸福的生活。我必須受苦,而受過艱苦磨煉的你是知道什麼是受苦的。只有通過苦難的磨煉我才能使自己昇華,更深切地理解你。因為生活就是這樣的:這是通往理解你的玄奧的途徑。把你的矛尖刺進我的胸膛吧,把它深深地埋藏在那裡使我永遠無法把它取去吧!讓我受苦受難吧……為你我拋棄了其他一切,甚至拋棄了我的母親,我的姐姐和那位紅衣主教。你就是我的痛苦,我的快樂。使我謙卑低下吧,我將歌頌你那敬愛的名字。使我毀滅吧,我將欣然受之。我熱愛你,只有你……

  他來到了一片他喜歡在那游泳的小海灘,這是兩塊突出的峭壁之間的一片月牙形的地方。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越過地中海遙望著遠處地平線,那邊想必是利比亞的地方。隨後,他輕捷地從臺階上跳到了海灘上,甩掉了他的旅行鞋,把它們拾起來,踩著柔軟彎曲的水線痕跡向他通常放鞋、襯衫和外面的短褲的地方走去。兩個講著慢吞吞的牛津音的英國人像一對大龍蝦一樣躺在不遠的地方,在他們的遠處,有兩個女人懶洋洋地操著德語。戴恩瞟了那兩個女人一眼,不自然地匆忙穿著游泳褲,發覺她們已經停止了交談,坐起來輕輕拍打著頭髮,沖他微笑著。

  「這地方游泳怎麼樣?」他向那兩個英國人問道,儘管在心裡他像所有的澳大利亞人稱呼英國人為「波米」①那樣稱呼著他們。他們似乎就在當地工作,因為他們每天都到這片海灘上來。

  ①澳洲人對新遷至澳大利亞或新西蘭的英國人的一種蔑稱。——譯注

  「棒極啦,老兄。看看那潮頭吧——對我們來說太猛了。一定是遠處什麼地方起了風暴。」

  「謝謝。」戴恩呲牙一笑,跑進了那無害的、卷起的小浪之中,就像一個熟練的衝浪運動員一樣,幹淨利落地潛進了淺水之中。

  真叫人吃驚,平靜的水面會這樣哄騙人啊。那海潮是險惡的,他感到海流把他腿往下拉,但他是個十分優秀的游泳者,對此並不感到擔心。他一埋頭,平穩地從水中滑過,自由自在地在水中遊動使他甚得其樂。當他停了一下,掃了海灘一眼時,他看到那兩個德國女人拉上了游泳帽,大笑著跑進了浪花中。

  他把兩手在嘴邊卷成了一個話筒,用德語向她們喊著,說海潮不安全,讓她們呆在淺水區。她們笑著,揮著手表示感謝。隨後,他把頭埋進了水中,又遊了起來,並且覺得聽到了一聲喊叫。不過,他流得稍微遠了點兒,然後停下來,在一個底流不是很糟糕的地方踩著水。那裡有叫喊聲,當他轉過身時,看見那兩個女人在掙扎著,她們面部抽搐,尖聲叫著,一個人舉著雙手,正往下沉。在海灘上,那兩個英國人已經站了起來,勉強地接近著海水。

  他腹部一折,飛快地潛入水中,越遊越近。那驚惶失措的胳臂夠著了他,緊緊抓住了他,把他往水下拖著;他設法夾住了一個女人的腰部,直到手能在她的下顎迅速地一擊,把她打昏,隨後又抓住了另外那個女人游泳衣上的帶子,用膝使勁地頂住了她的脊骨,抱住了她。他咳嗽了起來,因為他在往下沉的時候喝了幾口水;他仰身躺在水中,開始拖著他的那兩個無能為力的負擔。

  那兩個「波米」垂著肩膀,恐懼之極,沒敢再往前走,對此他最終也沒有責怪他們。他的腳趾觸到了沙子;他寬心地歎了一口氣。他已經筋疲力盡了,他竭力做了最後一次超人的努力,猛地把那兩個女人推到了安全的地方。她們很快就恢復了知覺,又開始尖叫起來,狂亂地打著水。戴恩喘著氣,盡力咧了一下嘴。現在,那兩個「波米」可以把責任接過去了。正在他休息,胸部吃力地起伏著的時候,海流又把他向外海吸去,當他把腳向下伸去的時候,再也擦不到海底了。這是一次僥倖脫險,要是他不在場,她們肯定會被淹死;「波米」們沒有這個力量或技術拯救她們。但是,順便說一句,她們之所以想游泳是為了能靠近你;在看到你之前,她們根本沒有下水的意思。她們陷入險境是你的過失,是你的過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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