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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她好奇地望著他。「好吧,雷納,如果你願意這樣的話。我和你定個契約吧——不管咱們討論什麼,都不要討論戴恩或宗教的本質。」

  自從1943年7月雷納·莫爾林·哈森和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見過面以來,他經歷了許多事情。一個星期之後,他的團開到了東部前線,這場戰爭剩下的時間他都是在那裡度過的。在戰前和平的日子裡,他由於年齡太小沒有被吸收進希特勒青年團,因而感到煩惱,心裡沒著沒落的。他們已經彈盡糧絕,困在冰天雪地之中,面臨著希特勒的窮途末路,戰線拉得如此單薄,以至上百碼的陣地上只有一個士兵。這場戰爭給他留下了兩個記憶:淒寒苦雪中艱苦的戰鬥和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的面龐,恐怖和美好,魔鬼和上帝。一半狂熱,一半冰冷,毫無防禦地眼巴巴看著赫魯曉夫的遊擊隊從低飛的飛機上不用降落傘落在雪堆上。他曾捶胸頓足,咕咕噥噥地祈禱。但是,他不知道他在為什麼祈禱。為他的槍能有子彈?為能從俄國人那裡逃生?為他那邪惡的靈魂?為長方形教堂裡的那個人?為德國人?為減輕哀痛?

  1945年春,他趕在俄國人之前撤過了波蘭,和他的戰友們一樣,只有一個目標——趕回英國人或美國人佔領下的德國。因為,倘若俄國人抓住了他,他會被槍斃的。他把自己的個人文件撕成了碎片,付之一炬,埋掉了他的兩個鐵十字勳章,偷了幾件衣服,向丹麥邊境上的英國當局報了到。他們把他送到了比利時的一個因為戰爭而背井離鄉的人設置的一個營地。在那裡,他吃了一年左右的麵包和薄粥;這就是筋疲力盡的英國對他們統治下的成千上萬的人能提供的一切。他在那裡等待著,直到英國認識到對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釋放他們。

  營地的官員召見了他兩次,給他作了最後的結論。在奧斯頓港,有一條船正等待著裝運去澳大利亞的移民,他將被發給新的證件,並被免費運到新的土地上去。作為報答,他不論選擇什麼職業都將為澳大利亞政府工作兩年,此後,他的生活便完全由自己作主了。這不是奴隸勞動;當然,將付給他標準工資。但是,在這兩次折見的機會中,他都沒法談到他自己不願意當移民。他恨希特勒,但不恨德國人,並且不以做一個德國人為恥。故土就意味著德國。三年以來,他對它魂牽夢索。那種滯留在一個既沒有人講他的語言,也沒有一個人和他同種同宗的國家的想法也是大逆不道的。於是,在1947年初,他發現他已經分文不名地置身在亞琛①的街道上了。他知道,他極渴望修補起被粉碎的生活。

  ①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西部的工業城市,與比利時接壤。——譯注。

  他和他的靈魂倖存下來了,但不能再回到那種饑寒交迫、地位卑微的生活中去。因為雷納不僅僅是個有抱負的人,而且還是個有某種天才的人。他去為格倫迪格工作,並且研究他頭一次接觸雷達就使他入迷的那個領域:電子學。他裝滿了一腦子的計劃,但是他連這些計劃的百萬分之一的價值都不願賣給格倫迪格。相反,他卻謹慎地窺測著幣場,隨後,他娶了一個寡婦。這寡婦有兩家小小的收音機工廠,他以此為基點開始了自己的事業。那時,他剛剛20歲,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然而,他的頭腦卻成熟得多。德國戰後的混亂為年輕人創造了機會。

  由於他是世俗婚,教會允許了他和他妻子的離婚;1951年,他按著當時流行的價格付給了安妮萊斯·哈林恰好相當於她前夫那兩家工廠的兩倍的錢,而也從此和她離了婚。但是,他沒有續娶。

  這小夥子在俄國那冰天雪地的恐怖環境中所遇到的事情沒有造就一個毫無靈魂的、丑角式的人;相反,這種生活倒抑制了他那溫和、可愛的性格的發展,使他具備的其他素質長足發展起來——聰敏、無情、意志堅定。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會得到一切,一個毫無感情的人無法使其受到傷害。但在實際行事上,他卻令人不解地與他1943年在羅馬遇上的那個人相似;他就象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那樣,明知幹得不對也還是去幹了。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罪惡片刻也阻擋不住他行事,只是物質財富的增長是以痛苦和自我折磨作為代價的,對於許多人來說,也許付出這樣的代價不值得,但對他來說,付出兩倍的痛苦折磨也是值得的。總有一天,他將要統治德國,把它變成他所夢寐以求的那種國家。他準備粉碎雅利安人路德①的倫理道德,發展一種更為不受限制的倫理道德,他不能答應停止犯罪孽,這一點他在幾次懺悔中完全予以拒絕了。但不知怎的,他和他的宗教糊塗地在一起瞎對付著,直到萬貫資財和重權高位使他超越罪孽之上時,他才會去作懺悔,並且會得到牧師赦免。

  ①馬丁·路德(1483——1546),16世紀德國宗教改革運動的發起人,基督新教路德宗教的創始人。他否定教皇的權威,認為人民要得到上帝的拯救,不在於遵行教會規條,而在於個人的信仰。——譯注

  1955年,作為西德最富有、最強有力的人之一和波恩國會的一位新人,他重返羅馬了。他是去尋找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並向他顯示他的祈禱的結果的。在他的想像中,這次會面他事後也許不會有什麼可銘記在心的,因為在這次會面中,從頭到尾他只有一種感覺: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對他感到失望。他知道這是為什麼,他沒有必要去問。但是,紅衣主教臨別時的那番話卻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曾經祈禱,你將比我幹得好,因為你是這樣年輕。沒有任何東西是值得千方百計去追求的。但是我想,我們毀滅的種子在我們降生之前就已經播下了。」

  回到自己的旅館房間之後,他哭了,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就鎮定了下來,想:已經過去的事是不能挽回的,將來他要按照他的希望去做。有的時候,他成功了。有的時候,他失敗了。但是,他是盡力而為的。他和梵蒂岡的那些人的友誼成了他現實生活中最彌足珍貴的東西。羅馬變成了這樣的一個去處:在他需要他們的安慰,否則便會絕望的時候,他便飛到那裡去安慰。他們的安慰是一種妙不可言的安慰。他們的安慰不是握著雙手,說些綿言軟語,倒像是一種出自靈魂的鎮痛劑,好象他們理解他的痛苦似的。

  把朱絲婷安頓在她的公寓中之後,他在溫暖的羅馬夜色中走著;他想,他決不會停止向她獻殷勤。在今天下午的會見中,當他克服著心中的折磨望著她的時候,他感到了一種繚亂心房的柔情蜜意。一個該死的但不可屈服的人,這個小魔鬼。不論在哪方面,她都可以和他們相匹敵而毫無遜色;他們發覺這一點了嗎?他感到了,他斷定他的感覺是一種為女兒感到自豪的感情,只是他沒有女兒罷了。於是,他便把她從戴恩那裡佔據了過來,將她帶走,去觀察她那種對壓倒一切的教會主義的反應,以及對這個她以前從未見過的戴恩的反應;這個戴恩不會,也不可能全部佔據她的生活。

  他繼續想到,他個人的上帝的最美好的東西,就是這個上帝能寬恕一切,能寬恕朱絲婷那天生的不信神和他自己那種一直關閉著感情閘門,直到他確信應該重新打開的時候才打開的做法。他只感到了片刻的驚慌,想到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打開閘門的鑰匙……他笑了笑,扔掉了他的香煙。鑰匙……哦,有時,鑰匙的形狀是千奇百怪的。也許,為了摔倒不倒翁,需要用每一種妙法制服那紅頭髮上的每一個發卷;也許在一間深紅的房間裡,他的上帝已經遞給他了一把深紅色的鑰匙。

  這一天轉眼就過去了。但是,當他看了看表的時候,發現天還早。他知道,那位在如此強大的教皇陛下的教會裡擁有僅次於教皇的最高權力的人物已經起來了,玩弄著那只和他一樣保持著夜間活動習慣的貓。甘多爾福堡中的那個小房間裡詞匯了可怕的打嗝聲,那清瘦、蒼白、苦行者的面龐在扭動著,人們曾看到這張臉如此之久地戴著那白色的皇冠。倘使他熱愛他的德國人,倘若他依然聽到他周圍的人講德語,這又能改變什麼呢?雷納認為什麼也改變不

  但是眼下,雷納需要瞭解的是,甘多爾福堡已不再是力量的源泉了。登上那大理石的臺階,走進那鮮紅的房間,和維圖裡奧·斯卡班紮·迪·康提尼—弗契斯談一談去吧。談一談誰會成為或不會成為下一個教皇。因為幾乎有三年時間了,他曾經注視著那雙聰慧、可愛的黑眼睛停留在它們最願意停留的地方;是的,與其從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那裡尋找答案,倒不如從他那裡尋找答案。

  「我決不會認為我說過這話,不過,謝天謝地,我們將要去德羅海達,」朱絲婷說著,拒絕往特萊維泉中投硬幣。「本來認為我們要到法國和西班牙去看看:可是我們卻仍然呆在羅馬,我象肚臍那樣成了擺設了。」

  「呣——,這麼說你認為肚臍是不必要的了。我記得,蘇格拉底也是這樣認為的。」雷納說道。

  「蘇格拉底也這樣看嗎?我可想不起來了!有意思,我認為我也讀過柏拉圖的大部分著作。」她扭過身子望著他,覺得他在羅馬穿著這身隨隨便便的度假者的服裝比他為梵蒂岡的那些聽眾而穿的那身嚴肅的衣服要和他相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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