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荊棘鳥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他呆在那裡和史密斯太太,女僕們談了很久。他離開後的這些年裡,她們已經老多了,但不知為什麼,比起菲來,年齡和她們顯得很相配。很幸福,她們就是這樣的。真的,幾乎是完美無缺的幸福。可憐的菲,她是不幸的。這使他急於看到梅吉。看看她是否幸福。

  可是,在他離開廚房的時候,梅吉還沒有回來。於是,他便穿過院子,向小河漫步而去,以此消時間。墓地是多麼寧靜啊;陵墓的圍牆上有六塊青銅飾板,和上次來這裡時一模一樣。他一定要看到自己葬在這裡,返回羅馬以後,一定要做出這項指令。在陵墓附近他看到了兩座新玫,一座是園丁老湯姆的,另一座是一個牧工的妻子的,這個牧工從1945年起就被雇用了。此人一定有某種貢獻。史密斯太太認為他會繼續在在這裡和他們呆下去的;因為妻子就躺在這裡。中國廚師那合于祖制的傘形墓由於這些年毒烈的陽光已經褪色了,從最初他的記得的那種濃淡不一定威嚴的紅色褪成了眼下這種粉中透白的顏色,幾乎是玫瑰灰。梅吉,梅吉。你在我之後又回到了他的身邊,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天氣暑熱難當;飄來了一陣微風,拂動了小河邊的依依垂柳,搖動著中國廚師傘狀墓上的鈴鐺,發現哀然低徊的響聲。「坦克斯坦德·查利,他是一個好人。」這行字跡已漫淡失色,實際上難以辨認了。哦,這親戚是對的,墓場應該沒入大地母親的胸膛中去。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退出人類的生活,直到完全消失,只有清風才記得它們,為它們而歎息。他不願意被安葬在梵蒂岡的地下墓穴裡,置身在與他相同的人之中。他願意葬在這裡,在真正生活著人們中間。

  他轉過身來,眼光重疊了大理石天使那灰藍色的眼神。他舉起一隻手,向它打了一個招呼,眼光又越過草地,望著大宅。梅吉,她來了,腰身苗條,生氣勃勃,穿著馬褲,和一件與他的一模一樣的男式內襯衫,後腦勺上扣著一個男式的灰氊帽,腳蹬一雙棕黃色的靴子。她就像是一個翩翩少年,像她的兒子,那本來應該是他的兒子。

  他是一個男人,當他將來也躺在這裡的時候,世上不會留下任何活著的東西證明他的存在。

  她來了;跨過了白欄杆,越走越近,他已經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眼睛,那雙仍然十分美麗、緊緊抓住了他的心的、秋水一般的灰眼睛。她的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冤家就在他的懷抱之間,就好像他未曾離開過她似的,那生氣盎然的嘴就在他的嘴下,不是在做夢,長相思啊,長相思。這是另一種神聖的東西,像大地一樣神秘而不可測,和上天毫無相干。

  「梅吉,梅吉。」他說著,他的臉貼著她的頭髮,她的帽子落在了草地上;他的雙臂摟著她。

  「這似乎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對嗎?什麼都沒有改變。」她合上雙眼,說道。

  「是的,什麼都沒有改變。」他說道,深信這話。

  「這兒是德羅海達,拉爾夫。我曾警告過你,在德羅海達,你是我的,不是上帝的。」

  「我知道。我承認這一點,可是我來了。」他把她拉倒在草地上。「為什麼,梅吉?」

  「什麼為什麼?」她的手扶摩著她的頭髮:現在,這頭髮比菲的還要白,依然是那樣厚密,依然是那樣美麗。

  「你為什麼又回到了盧克身邊?給他生兒子?」他嫉妒地問道。

  從那明亮、灰色的窗口中是可以窺見她的靈魂的,而好的思想卻瞞過了他。「他強迫我的,」她溫和的說道。「只有一次,可我就有了戴恩;所以我並不感到遺憾。戴恩是我值得花任何代價去得到的」

  「對不起,我沒有權利說的。我把首要的位置給了戴恩,是嗎?」

  「沒錯,你是這樣做的。」

  「他是個極好的孩子。他長得像盧克嗎?」

  她偷偷的樂了,猛地躺在草地上,把她的手放進了他的襯衫,貼在他的胸膛上。「實際上並不像。我的孩子看上去既不像盧克,也不大像我。」

  「我愛他們,因為他們是你的孩子。」

  「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多情善感。年齡和你很相配,拉爾夫,我早知道會這樣的,我曾希望我能有機會看到你的這種樣子。我已經認識你30年了!好像只有30天似的。」

  「30年?有那麼久嗎?」

  「我41歲了,親愛的,所以肯定是這樣的。」她站了直來。「我是被一本正經地打發來叫你進屋去的。史密斯太太正在擺著向你表示敬意的好茶呢。等過一會兒茶涼一涼,還有烤得嘛啪啪響的豬腿。」

  他和她一起慢慢地走著。「你兒子的笑聲就和你一樣,梅吉。他的笑聲是我到德羅海達後聽到的第一個人的聲音。我還以為是你呢,便走去找你,可是卻發現是他。」

  「這麼說他是你在德羅海達看到的第一個人(口羅)。」

  「嗯,是的,我想是的。」

  「拉爾夫,你覺得他怎麼樣?」她著急地問道。

  「我喜歡他,他是你的兒子,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麼能不喜歡呢?可是,我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你的女兒沒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她也不喜歡我。」

  「說起來朱絲婷是我的女兒,可她卻是個脾氣壞到家的女人。在我這麼大年紀也學會罵人,這很大程度上要感謝朱絲婷哩。而你的影響,有一點兒,盧克的,有一點兒,戰爭的,也有點兒,它們一起發作起來,該多有意思啊。」

  「梅吉,你已經變多了。」

  「我嗎?」那柔軟豐滿的嘴一彎,笑了。「我不這麼想,真的。這只是由於大西北使我厭倦了,就像莎樂美①揭去了七層面紗一樣,剝去了一切偽裝。或者說是像剝洋蔥一樣,朱絲婷就愛這樣形容。那孩子沒有什麼詩意。拉爾夫,我還是往日的那個梅吉,只是更赤裸裸了。」

  ①見《聖經·馬太福音》,莎樂美是希律王的侄女。——譯注

  「也許是這樣吧。」

  「啊,可是你變了,拉爾夫。」

  「什麼樣的變化呢,我的梅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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