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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什麼是睡眠?梅吉不知道。是一種生活中的幸事,一種暫息嗎?是一種死的模仿嗎?是一種必不可少的討厭事嗎?不管它是什麼,反正抵擋不住,睡著了。他躺在那裡,胳膊搭在她的身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他甚至睡著了還在佔有著。她也疲倦了,但是她不願意讓自己睡著。不知怎的,她覺得,她一旦放鬆了對自己意識的控制,那麼當那再度恢復這種意識的時候,他就會從她的意識中消失。只有等他醒來,那寡言的、美麗的嘴首先說幾句話之後,她才能入睡。他會對她說什麼呢?他會後悔嗎?她給他的快樂能抵得過他所丟棄的東西嗎?這麼多年了,他和這種快樂搏鬥著,也讓她和他一起搏鬥;她幾乎無法使自己相信,他到底屈服了。但是,由於今天這一夜,以及由於他長期拒絕她的局面已不復存在而產生的痛苦,他還是有些話會講的。

  她幸福極了,比經歷了記憶中的任何樂事都要感到幸福。從他把她從門邊拉回來的那一刻起,事情就變成了一種富於詩意的身體接觸,就變成了一種胳臂、手、皮膚和純粹快樂的舉動了。我生來就是為他的、只為他……這就是為什麼我對盧克如此情淡意薄!事實證明,由於他在她的身體上突破了忍耐力的界限,她所能夠想到的就是,她要把一切都給他;這對她來說比生命還重要。他決不會後悔的,決不會的。哦,他的痛苦!有幾次她似乎確確實實地體會到了這種痛苦,就好象這痛苦是她自己的一樣,以致於有助於她的快樂感;她的痛苦中有著某種公正的報應。

  他醒來了;她低頭望著他的眼睛,看到在那藍色的眼睛中愛情依然如故。自從孩提時代起這種愛就溫暖著她,給她以意志。他的眼光中還有一種深深的、隱約可見的疲倦,這不是身體的疲倦,而是靈魂的疲倦。

  他正在想,在他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醒來時看到有另一個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比先前的性行為更使他感到親切,著意地表明瞭和她感情上的聯繫,表明了和她的依戀。就像充滿了大海氣味的輕盈而虛涉的空氣,就象陽光普照下的花草樹木,如此的令人心醉。有那麼一陣子,他就象插上了一對各不相同的奔放不羈的翅膀的翱翔著:一個翅膀是由於放棄了與她搏鬥的戒律後產生的寬慰,另一個翅膀是放棄了這場長期而又令人難以置信的該死的戰鬥這後的平靜。他發現投降比打仗要甜美得多。啊,可是我和你惡戰過一場呀,我的梅吉!然而,最終我必須粘在一起的不是你的碎片,而是我自己那被割裂的整體。

  你捲進了我的生活中,向我表明:一個象我這樣的教士的驕傲是多麼虛假,多麼自為以是。我象金星那樣渴望升到只有上帝才能存在的地方去,也象金星一樣落下來了。在瑪麗·卡森面前,我保持了純潔、服從,甚至窮困。但是,在今天早晨之前,我根本不懂得什麼是謙卑。仁慈的上帝啊,要是她對我毫無意義,也許還容易忍受。可是,我有時覺得我愛她遠過愛你。這就是你的懲罰的一部分。我從來沒懷疑過她,而你呢?不過是一個騙局,一個幽靈,一個小丑,我怎能愛一個小丑呢?然而我卻愛了。

  「要是我能打起精神的話,我要上游個泳,然後做早飯。」他特別想說點什麼話,於是便說道。他覺得她貼在他的胸前笑了。

  「只管游泳吧,我來做早飯。在這裡什麼都不用穿,誰也不會來的。」

  「真是個天堂!」他兩腿一轉,離開了床。他坐了起來,伸了伸四肢,「這是一個美麗清晨。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個好兆頭。」

  只是因為他離開了床,就已經使她油然而生別離的痛苦了。當他向對著海灘的門走去,走到了外面,又停了一下的時候,她躺在那裡望著他。他轉過身來,伸出了一隻手。

  「跟我來嗎?咱們可以一塊兒吃早飯。」

  漲潮了,礁石已經被淹沒,淩晨的太陽很熱,但吹個不停的海風卻十分涼爽。草葉低垂在漸次消失的、已經看不出是沙灘的沙子上,在那裡,螃蟹和昆蟲匆匆忙忙地尋覓著食物。

  「我覺得,以前我仿佛從來沒有看到過世界似的。」他注目前方,說道。

  梅吉抓住了他的手;她產生了一個念頭。發現陽光普照下的一切比夜色中朦朧的現實世界更為莫測。她的眼睛停在了他的身上,感到很痛苦,心情不一樣的時候,世界也顯得不一樣了。

  於是,她說道:「以前的世界不是咱們的世界,你說呢?這才是咱們的世界,只要它持續下去。」

  「盧克是個什麼樣的人?」吃早飯的時候,他問道。

  她偏著頭,考慮了一下。「外表不象我能前想的那樣和你那麼相似。那些日子我特別懷念你,還沒有習慣沒有你而過的日子。我相信,我嫁給他是由於他使我想起了你。不管怎麼樣,我當時打定主意要嫁給某個人,而他比別人都要強。我並不是指這個人有價值,長得漂亮,或其他任何一種女人們認為應該在丈夫身上發現的令人滿意的東西。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很難確認什麼,我能夠確認的也許就是他長得很象你。他也不需要女人。」

  他的臉抽動一下。「梅吉,你是這樣看我的嗎?」

  「我想經這樣的吧。我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但是我是這樣想的。在盧克和你的身上有一種共同的東西。認為需要女人是軟弱的表現。我指的不是一起睡覺,我是說需要,真正地需要。」

  「就算承認這一點,那你還想得到我們嗎?」

  她聳了聳肩,略帶著幾分憐憫地笑了笑。「哦,拉爾夫!我並不是說那是無足輕重的;那當然會使我感到很不幸,可事情就是這樣。我是個傻瓜,在無法根除你們這種想法的時候,我卻偏偏空耗心思,試圖去根除,我最好的辦法是利用這種弱點,而不是無視它的存在。因為我也有願望和需要。表面上看,我想得到和需要象你和盧克這樣的人,或許我本不該象現在這樣在你們兩個人的身上消耗我自己。我本來應該嫁給一個象爹爹那樣好心、厚道、樸實的人,嫁給一個確實想得到我,並且需要我的人。但是我想,每一個男人的身上都有一種參孫①的特點,在你和盧克這樣的男人身上也有這種特點。只不過在你們的身上顯得更突出。」

  ①《聖經》中的人物,以身強力壯而著稱。——譯注

  他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感到受了淩辱;他微笑著。「聰明的梅吉!」

  「這不是什麼聰明智慧,拉爾夫,不過是一般的情理罷了。我根本不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這你是瞭解的。可是,看看我的哥哥們吧。至少我懷疑他們會不會結婚,甚至能不能找到女朋友。他們靦腆得厲害,他們害怕女人的威力會淩駕於他們之上,而且他們是一個心眼關心媽媽的。」

  光陰荏苒,日夜更迭。甚至連夏日的瓢潑大雨也是美好的。不管是裸體在雨中漫步還是傾聽雨打鐵皮屋頂的聲音,夏雨也象陽光一樣充滿了溫暖的愛撫。在烏雲遮日的時候,他們也去散步,浪跡海灘,戲水作樂,他正在教她游泳呢。

  有時,當他不知道他在被別人注視著的時候,梅吉就望著他,竭力想把他的面容深深地銘刻在她的腦子裡。因為她想起,不管她如何愛弗蘭克,但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形象,他的容貌已經漫漫不清了。這裡是他的眼睛、鼻子、嘴、黑髮上那令人吃驚的霜鬢,高大硬朗的身體,那身體依然保持著年輕人的頎長、肌肉緊繃,然而卻梢有些僵硬,不那麼靈活了。他轉過身來,發現她在注視著他,他的眼睛裡便還帶著一種難以解脫的悲傷,這是一種在劫難逃的神態。她理解這含蓄的信息,或者說、她認為她能理解;隊必須離去了,回到教會和他的職務上去了。也許,他的人生態度再也不會依然如故,但是對他更有用了,因為只有那些曾經失足墮落的人才明瞭榮枯興衰之道。

  一天,他們躺在海灘上。西沉的澆日將海水染成了一片血紅,珊瑚沙蒙上了一派迷離的黃色。他轉向了她。

  「梅吉,我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或者說,從來沒有這樣不幸過。」

  「我明白,拉爾夫。」

  「我相信你是明白的。這就是我為什麼愛你的緣由嗎?梅吉,你並沒想怎麼太脫離常規,然而你又完全非同一般。以前那些年我意識到這一點了嗎?我想,我一是意識到了。瞧我那種對金黃色頭髮的迷戀吧!我很少知道它將把我引到什麼地方去。我愛你,梅吉。」

  「你要走了嗎?」

  「明天,必須走。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裡,我的船將駛向熱那亞①了。」

  ①意大利一海港城市。——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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