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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要使他自己適應一個乳房豐滿、腰如楊柳、臀部腴圓的梅吉真是太難了;但他已經適應了,因為當地看著她的眼睛的時刻,就好象看見了一泓青水,在聖殿之燈的照耀下,映出了他的梅吉。自從第一次看到她,就有一種願望和一個幽靈緊緊地吸引著他,使他解脫不得。在她那令人苦惱地起了變化的身體之內,這些東西仍然沒有任何變化。但是,當他能夠從她的眼睛裡看到這些東西依然存在的時候,他就能接受那已經起了變化的身體,使那身體對他有吸引力了。

  檢驗一下他自己對她的種種願望和夢望,他從未懷疑,在她生朱絲婷那天,對他受得就像一隻發怒的貓之前,她也是同樣對他懷有種種願望和夢想。即使在他的怒火和痛心消失以後,他不是把她的舉動歸之於她所經受的痛苦,這種痛苦對精神的折磨比對肉體的折磨更大。現在,看到她終於表現出來的這種感情,他馬上就明白當她擺脫了童年的眼光,而開始以成年女子的眼光來看待世界的那一刻起,也就是在瑪麗·卡森的生日宴會以後,在墓地發生的那一幕是怎麼回事了。當時,他向她解釋他為什麼不能對她表現出特殊的注意,因為這樣人們會認為他對她表現出了一種男人的興趣。她那時望著他。眼睛裡有一種他沒有理解的東西;隨後她轉開了目光,而在她的眼光又轉回來的時候,那種表情就不見了。現在他明白了,從那時起,她就用不同的眼光來看待他了;在她吻他的時候,她的吻並不是那種倉促的、怯懦的親吻,就像他吻她那樣。後來,她又回到了思念他的老路上去了。他卻一成不變地保持著自己心中的幻象,他培養著這些幻象,盡可能把它們塞進他那一成不變的生活道路,就象苦行僧穿著馬毛襯衣那樣,須臾不可離。而她始終把他當作女人愛情的對象,把她的愛給了他。

  他承認,從他們第一次接吻的那時候起,他就想從肉體上得到她了,但是這種願望從來沒有象他對她的愛那樣使他苦惱;他把這兩者是分開來看的,是有所區別的,並不是同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她,這個可憐的、誤解了他的意思的人兒,在這個特殊的怪念頭下卻從來沒有死過心。

  這時候,只要有任何辦法離開麥特勞克島,他都會象依瑞特斯飛快地從復仇三女神身邊離開那樣離開她的①。但是他無法離開這個島嶼。他寧願毫無意義地在黑夜裡漫遊,也沒確勇氣留在她的面前。我怎麼辦,怎樣才能補救目前的局面呢?我確實愛她!而且,假如我愛她的話。那一定是因為她現在這種樣子,而不是因為她停留在青少年時的那種樣子。我一直愛著的是她身上那些富於女子氣質的東西;這就是壓在他身上的重負。因此,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拿去你的蒙眼罩吧,她實際是怎樣,就怎樣看待她,而不是把她當做多年前的樣子。十六年了,難以置信的漫長的十六年啊……我已經45歲了,她是26歲,我們倆都不是孩子了,可是我還遠未成熟啊。

  ①據希臘神話。阿加門農和克呂秦涅斯特拉的兒子俄瑞特斯為了給父親報仇,殺死了他的母親。黑夜的女兒、復仇三女神專門懲罰殺死母親的人,她們追擊著俄瑞特斯,使他到處狂奔,處於瘋狂狀態。——譯注

  在我走出羅布的汽車時,你就認為是這麼回事了。你以為我終於讓步了。但是還沒有容你緩口氣,我就向你表明你是大錯而特錯了。我就象扯下了一塊陳年破布擬地扯下了你的這種幻想的面紗哦,梅吉!我對你做了些什麼事啊?我怎麼能這樣魯莽,這樣以我為中心呢?我來看你別無其他意思,如果此行不會使你心傷欲碎的話。這些年來,我們完全是互相矛盾地相愛著呀。

  她依然在望著他的眼睛,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愧赧、羞辱,但是,當他的臉上終於現出令人絕望的憐憫的表情時,她似乎發覺她大錯而特錯了,對此她感到恐懼。而且,還不止如此呢!事實是,他已經知道她的過失。

  走,跑吧!跑呀,梅吉。帶著被他擊破的自尊從這裡跑開!她剛一想到這裡,就拿出了行動,她從椅子中站了起來,趕緊逃跑。

  她還沒跑到廊子裡,他就抓住了她,奔跑的衝力使她猛地轉了過來,撞在了他的身上,撞得他晃了兩下。為保持他靈魂完美的令人苦惱的鬥爭,意志對願望的長期壓抑,全都不重要了;一輩子的努力在頃刻間冰消瓦解。所有那些力量都休眠了、沉睡了;他需要一種渾沌狀態的生髮、彌漫,在這種狀態中,理智屈從于情欲,理智的力量在肉體的熱情中泯滅。

  她抬起了胳臂抱住了他的脖子,而他的雙臂痙攣地抱住了她的後背。他彎下了頭,用自己的嘴探尋著她的嘴,找到了。她的嘴不再是一種有害的、不愉快地留在記憶中的東西,而是真真切切的;那摟著他的雙臂就雙象無法忍受他離去似的;那個樣子仿佛連骨頭都酥了;她就象沉沉黑夜那樣神秘莫測。緋纏著回憶和願望,不愉快的記憶和不愉快的願望。這些年來他一定是渴望著這個,渴望著得到她的;他一定是在竭力否認她的力量,竭力不把她當作女人來想的!

  是他把她抱到床上的,不是他們走過去的?他想,一定是他把她抱過去的,不過他不敢肯定;只是她已經在床上,他也在床上了。她的皮膚在他的手下,他的皮膚在她的手下。哦,上帝!我的梅吉,我的梅吉!他們怎麼能把我培養得只會從幼稚的觀點來看待你,把你看成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

  時間不再以時、分、秒來計算了,而是開始從他的身邊漂流而去,直到它變得毫無意義,天地間只剩下了一種比真正的時間更為真實的深沉的尺度。他能感覺到她,然而他並沒有感到她是另外一個實體。他想使她最終並永遠成為他自己的一部分,成為他身上的一種嫁接物,而不是一種總讓人覺得她是獨立存在的共生物。從此,他再也不能說他不知道那隆起的乳房、小腹和臀部,以及那肌肉的褶皺和其間的縫隙是什麼滋味了。確實,她被創造出來是為了他的,囚為他也是為了她而創造出來的。16年來,他左右著她,塑造著她,而根本沒有想到他是在這樣做,更沒有想到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忘記了他曾經放棄了她,而另外一個男人卻把結局給與了她,這個結局本來是由他開頭。並且是為了他自己,一直就打算由他自己來品嘗這結局的,她是他垮臺的根源,是他的玫瑰花,是他的創造物,這是一場夢,他情願永遠不從這夢境中醒過來;只要他是個男人,具有一個男人的身體,就情願永遠也不醒過來。哦。親愛的上帝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為什麼在她已經長大成人、冉也不是一種理想和一個孩子的時候,我還長時間地把她當成一種理想和孩子。但為什麼非得到這步田地才悟到此理呢?

  這是因為、他認為他的目的至少不是成為一個男人。他的目的不是一個男人,永遠不是一個男人;而是某種偉大得多的東西,某種超乎僅僅成為一個男人的命運的東西。然而,他的命運畢竟在這裡,在他的手下,渾身微微顫抖著。被他、她的男人燃起了熊熊情焰。一個男人,永遠是一個男人。老天爺啊,你就不能使我免遭這種命運嗎?我是一個男人,永遠成不了神;生活在人世間去追求神性,這不過是一種幻覺。我們這些教士都渴慕成仙得道嗎?我們斷然棄絕了一種大可辯駁地證明我們是男人的行為。

  他用胳臂摟著她的頭,用充滿淚水的眼睛望著那平靜的、微微發亮的臉龐,望著她那亞賽玫瑰花苞的嘴,微微地張著,氣喘吁吁,無法抑制地發出了驚喜的「哦哦」聲。她的胳臂和腿繞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把他和她縛在一起的有生命力的繩索,柔滑、壯健,使他神蕩魂搖。他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的面頰貼著她那柔軟的面頰,沉浸在一個男人在與命運博鬥的那種令人發狂而又氣惱的緊張狀態之中。他的腦子感到暈眩、頹喪,變成了一團漆黑,失卻了光明;因為有那麼片刻、他好象置身于陽光下,隨即那光輝漸趨暗淡,變成了灰色,終於消失了。這就是作了一個男人,他不能再作了。但這並不是痛苦的根源,痛苦在於最後的那一刻,那有限的一刻,在於寂然而淒涼地認識到:這種癡迷狂喜正在消逝。他不忍心放開她。現在,在他佔有她的時候不忍放開她;他是為了自己才造就她的。於是,他緊緊地抱著她,就象一個在荒涼的海中溺水的人緊緊地抱住了一根殘桅斷桁似的。過了一會兒,在一次相類似的、迅速到來的高潮中,他的情緒又活躍上漲起來,再次屈服於那謎一般的命運。這是男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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