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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他的頭轉向了她。那雙漂亮而冷漠的藍眼睛顯得十分聰慧,要愚弄他是難上難。哦,是的,他是個天生的外交家!他對她說的話,以及她思想深處想到的每一條理由都非常明白。她屏住呼吸,渴望聽到他的回答。可是,有很久他一言不發,只是坐在那裡,盯著外面那綠瑩瑩的蔗田,蔗田一直延伸到漲滿了水的河邊。他忘記了睡在他臂彎裡的孩子,他入迷地盯著他的側影——那眼瞼的曲線、平直的鼻子,守口如瓶的嘴,意志堅定的下巴。在他漩望著這片景色的時候,他心中有哪些力量正在你爭我鬥?愛情、願望、責任、權術、意志力、渴望,怎樣進行複雜的平衡?他正在頭腦中進行權衡,哪種力量和哪種力量在進行抗爭呢?他的手把香煙舉到了唇邊;安妮看見他的手指的顫抖,她大聲地籲了一口氣。那麼,他並不是個冷漠的人。

  大約有十分鐘,他什麼也沒說。安妮又給他點了一支開波斯坦牌紙煙,遞給他。換下了那個已經燃完的煙蒂。他又沉著地抽了起來,他的凝視一次也沒有離開遠山和大空低壓的雨季的雲層。

  「她在哪兒?」隨後。他以一種完全平平常常的聲音問道,在把第一個煙蒂從前廊的欄杆上扔出去之後,又把第二個煙蒂扔了去。

  這回輪到她考慮了。他的決定就看她是如何回答了。一個人把另外一個人推上這樣的方向,這方向將導致這個人不知道自己處於何種位置,或要得到什麼——這樣做對嗎?她完全忠實于梅吉;老實講,這個男人發生什麼事,她是絲毫也不關心的。從他的情況看來,一點兒也不比盧克強。在幹完那種男人的事以後抬腿就走了,沒有時間,也根本沒有打算把一個女人放在心上。他們使女人無休無止地流連於某種夢想,也許這種夢想只存在於糊塗人的頭腦之中。鬱悶的、充滿糖蜜味的空氣中除了煉糖場冒出的煙在飄動之外,眼空無物。但是他想要的正是這個,他願意在追求這種虛空之中消耗自己和生活。

  不管梅吉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但他並沒有失去敏銳的辨別力。安妮開始相信,除了他那古怪的理想之外,他對梅吉的愛是勝過一切的;但那使是為了她,拉爾夫也不願危及他升遷的機會,這機會能使他有朝一日把他想要得到的東西抓到手。不,即使為了她,他也不能放棄這個機會。因此,假若她回答說,梅吉在某個人們熙來攘往的旅館,在那裡他有可能被認出來,他是不會去的。誰也沒他清楚,他不是那種混在人群裡可以不起眼的人。她舔了舔嘴唇。開口說道:

  「梅吉在麥特勞克島的一個小別墅裡。」

  「在什麼地方?」

  「麥特勞克島。那是靠近降靈節航道的一個療養勝地,那裡是為隱居獨處而特別設計的。此外,每年的這個時候,那兒幾乎沒有一個人。」她忍不住補充了一句,「別擔心,沒有人會看到你的。」

  「多讓人放心呀,」他非常輕地將那睡著的孩子從懷裡移了出來,遞給安妮。「謝謝你,」他說道,向臺階走去,隨後,他又轉過身來,眼裡閃著哀婉動人的光。「你錯了,」他說道。「我只是想看看她,除此這外就沒有別的。任何可能危及梅吉,使她的靈魂不道德的事,我是決不會幹的。」

  「或者使你自己靈魂變得不道德,對嗎?那麼,你最好象盧克·奧尼爾那樣吧;他巴不得這樣做呢。這樣做你肯定不會使梅吉或你本人出乖露醜的。」

  「要是盧先突然出現該怎麼辦呢?」

  「沒有那種機會。他已經到悉尼去了,3月以前是不會回來的。他能夠知道梅吉在麥特勞克島的唯一途徑就是我,而我是不會告訴他的,大人。」

  「梅吉盼著盧克去嗎?」

  安妮苦笑了一下。「哦,親愛的,不。」

  「我不會傷害她的。」他堅持說道。「我只是想去看望她一會兒,就是這樣。」

  「我完全明白,大人。但事實依然是,如果你想得到更多的話,那反倒會使她少受許多傷害,

  當老羅布的汽車劈劈啪啪地沿著道路而來時,梅吉正站在小別墅的廊廡下,揚起一隻手,表示一切如意,什麼都不需要,他停在了往日停車的地方,準備倒車,但是在他還未倒車之前,一個穿著短褲,襯衫和涼鞋的男人從車裡跳了出來,手裡提著箱子。

  「呵——奧尼爾太太!」當他走過來時,羅布大喊大叫著。

  但是梅吉決不會再把盧克·奧尼爾和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搞錯了。那不是盧克,即使離得很遠,光線也在迅速地暗下來,她也不會弄錯。在他沿著道路向她走過來的時候,她默默地站在那裡等著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他已經斷定,他畢竟還是想得到她了。他在這種地方和她會面,並自和盧克·奧尼爾,這不可能有其他理由的。

  她身上的任何器官似乎都不起作用了,不管是雙腿,頭腦,還是心臟。這是拉爾夫索求她來了,為什麼她不能動感情呢?為什麼她不順著路跑過去,撲進他的懷裡?為什麼做不到見到他時除了欣喜若狂外,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呢?這是拉爾夫,他就是那個她想從生活中驅逐出去的人;她不是恰恰用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試圖把這個事實從她的頭腦中抹去嗎?他該死!他該死!為什麼當她終於開始把他從思想中趕出去——如果說還沒有從心中趕出去——的時候、他偏偏來了呢?哦,這一切又要重新開始了!她不知所措,渾身冒汗,生氣發怒。她木然地站在那裡等著,望著那優美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大。

  「哈羅,拉爾夫。」她咬著牙關說道,沒有看他。

  「哈羅,梅吉。」

  「把你的箱子拿進來吧。你想喝杯熱茶嗎?」她一邊說著,一邊領著他走進了起居室,依然沒有看他。

  「就喝杯茶吧。」他說道。他也和她一樣不自然。

  他跟著她走進了廚房,望著她。她把一隻電熱壺的插頭插上,從放在水槽上的一個水熱水器中往電熱壺裡倒滿了水,顧自忙著外餐具櫃裡取出茶杯和託盤。她把一個裝著阿落茲餅乾的、5磅重的大鐵罐遞給了他。他從裡面抓出了兩三把家常小甜餅,放在了一個盤子裡。電熱壺開了,她便把熱水全都倒了出來,用勺子往裡放著鬆散的茶葉,又用沸騰的水將它注滿。她端著放滿了甜餅的盤子和茶壺,他跟在她身後,拿著茶杯和托碟,回到了起居室。

  這三個房間是建成一排的,起居室的一邊通往臥室,另一邊通往廚房、廚房的旁邊是浴室。這就是說,這幢房子有兩個廊子,一個面向道路,另一個面向海灘。天完全黑了,熱帶地區黑得就已這樣突然。但是,從敞開的滑門中穿過的空氣卻充滿了海浪濺起的水點。遠處。海浪拍打在礁古上,濤聲陣陣,柔和而溫暖的風穿過來,穿過去。

  儘管兩個人連一塊餅乾都吃不下去,但他們都在默默無言地喝著茶,沉默一直延續到喝完茶。他轉過眼去盯著她,而她還是繼續凝神著面向道路的那個廊門外的一株生氣勃勃的、古怪的小棕櫚樹。

  「怎麼啦,梅吉?」他問道。他的話是那樣的慈愛,溫柔,她的心狂跳了起來,仿佛要被這種痛苦折磨死似的。這是一句成年男人對小姑娘的熟悉的問話。他根本不是到麥特勞克島來看望這個女人的,而是來看望這個孩子的。他愛的是孩子,不是女人。自從她長大成人的那一刻起,他就討厭這個女人了。

  她的眼睛轉了過來,望著他,充滿了驚訝,痛恨和怒火;甚至現在他還是這樣!時間停滯了,她就這樣盯著他,而他則吃驚地屏住了呼吸,不得不望著這成年女子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梅吉的眼睛,哦,上帝啊,梅吉的眼睛!

  他對安妮·穆勒講的話殆非虛言。他只是想來看看她,別無其他意思。儘管他愛她,但是他不打算成為她的情人。他只是來看看她,和她談談,作為她的朋友,睡在起居室的長沙發上,與此同時,試圖將她對他那種綿綿無盡期的迷戀之根挖掉。他認為,只要他能看到這條根完全暴露出來。他會獲得精神手段把它徹底剷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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