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荊棘鳥 | 上頁 下頁
五二


  那雙和菲十分相似的眼睛對他來說太重要了;她的感情已經受到了傷害,他不能讓自己再去傷害她了,這可憐的小東西。「那好吧,梅吉,我們就留下這匹母馬吧。不過要說明白,你使用這兩匹母馬,並且要定期給它們去勢,因為我不願意在德羅海達有膘肥體胖的馬,你聽見了嗎?」

  在這之前,她並不願意使用拉爾夫神父本人的坐騎,但是此後,她改變了做法,廊中的這兩頭牲口都有機會去消化掉它們吃下的燕麥子。

  由於梅吉到牧場上去了,菲幾個小時地坐在客廳裡的寫字臺前,也就只好由著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凱特去寵著那對孿生子了。這兩個小傢伙過得可美了。他們什麼東西都碰,但是由於他們總是事事快樂,興致勃勃,誰和他們生氣都長不了。長斯皈依天主教的史密斯太太,夜晚便在她那小屋中懷著感恩至深的心情跪下祈禱,這種感激之情她是秘藏心頭的。她自己的孩子羅伯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使她這麼愉快過,而且,許多年來,大宅裡沒有過一個孩子,它的佔有者不許她們和小河那邊的牧場工頭住宅裡的居民廝混在一起。但是,克利裡一家人是瑪麗·卡森的親戚,他們來了以後,這裡終於有了孩子。尤其是現在,詹斯和帕西將永遠住在大宅裡了。

  冬天乾旱,夏天就沒有雨水。茂盛的、沒膝高的草在炎炎赤日的照射下變成了茶褐色,甚至連葉片心都蔫了。要想放眼Liao望一下牧場,就得眯起眼睛,把帽洞低低地壓在前額上;整個草地閃著耀眼的亮光,小旋風匆匆忙忙地掠過閃著微光的、藍色的蜃景,把枯死的權時和折斷的草葉片從一堆帶到另一堆。」

  啊,大旱了!連樹都乾枯了。樹皮僵硬地從樹幹上脫落下來,吱吱嘎嘎地裂成碎片。但是羊群還沒有餓肚子的危險——草至少可以支持到來年,也許更久——可是,誰也不願意看到一切都幹成這種樣子。明年或後年不下雨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好年景能下十到十五英寸的雨水,壞年景降雨少於五英寸,也可能滴雨不下。

  儘管暑熱炎炎,梅吉還是樂意呆在外面的牧場上,騎著那匹栗色牝馬在咩咩叫著的羊群後面溜達。一群狗都躺在地上,伸出舌頭,讓人誤以為它們心不在焉,只要有一隻羊竄出緊緊地擠在一起的羊群,離得最近的一條狗便會如離弦之箭一般飛跑過去,用尖利的牙齒咬那不幸的逃跑者。

  梅吉策馬跑到羊群的前頭,打開牧場的大門。在呼吸了幾英里的灰塵之後,這種解脫是可喜的。那些得到這個機會在她面前大顯身手的狗連咬帶趕地把羊群驅過圍場大門的時候,她耐心地等待著。把牛聚攏到一起趕走要難得多,因為它們又踢又沖,常常把粗心大意的狗弄死。就是牧工幹這個活兒的時候,也得做好費點兒氣力和動用鞭子的準備。但,是狗卻喜歡趕牛這種富於冒險意味的活兒。不過,趕牛的時候並不需要她,帕迪親自參與這項工作。

  但是,狗一直強烈地吸引著她,它們的聰敏是非常尋常的。大部分德羅海達的狗都是蘇格蘭種的長毛大牧羊犬,棕褐色的皮毛,爪子、胸脯和眉毛是乳白色的。但是也有昆士蘭種的藍犬,個頭兒更大,皮毛是帶黑斑的藍灰色。此外,還有各種各樣的長毛大牧羊犬和昆士蘭犬配的雜種。熱天一到,就要對母狗進行經過嚴格技術措施的配種,使其繁殖、下崽;等到它們斷奶、長大之後,便在圍場內進行挑選。好的便留下或出售,不好的便打死。

  梅吉吹著口哨,把狗喚到她的腳下,在羊群後面把門關上。撥轉栗色杜馬往家走。附近有一大片樹林,都是桉樹,樹林的邊緣偶或有些柳樹。她欣然在騎著馬走進樹林的蔭翳之中,現在可以從容不迫地四下看看了。她快樂地眺望起來。桉樹上都是鷗鳥,它們尖叫著,拙劣地模仿著鳴禽;雀鳥從定一個樹枝飛到另一個樹枝上;頭頂黃綠色的美冠鸚鵡棲息在那裡,歪著頭,用閃閃發光的眼睛目送著她;黃(脊鳥)鴿在鬆土中尋覓著螞蟻,它們那可笑的尾聲上下跳動著;烏鴉永遠是那樣讓人心煩,使人生悲。它們的叫聲在百鳥和鳴中是最令人反感的噪音,毫無樂趣,只讓人感到一種淒涼:不知怎的,還使人心寒。這叫聲使人聯想到腐肉、汙物和綠頭繩,根本不能令人聯想到金鈴鳥的鳴喉,要說象哭聲倒是恰如其份。

  當然,到處都是蒼蠅。梅吉的帽子上戴著面罩。可是,她那裸露的雙臂卻遭了殃。粟色牝馬的尾巴總是揮個不停,它身上的肉也總是抖著、動著。馬通過厚厚的皮和毛也能感覺得到靈巧輕盈的蒼蠅,這使梅吉驚愕之極。蒼蠅是渴飲汗水的,這就是為什麼它使馬和人如此苦惱。但是,人決不會任其象在羊身上那樣為所欲為的,所以,它們便把著作為更熟悉的對象了。它們在羊臀部的毛周圍下卵,或者哪裡的毛又潮又髒,就在哪裡下卵。

  空氣中充滿了蜜蜂的喧鬧聲,四處都是閃閃發光的、急速飛動的蜻蜓,它們在尋找產過卵的陰溝。優美而色彩絢麗的蝴蝶和飛蛾上下翻飛著。梅吉的馬蹄踏翻了一根朽木;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朽木的背面,身上直起雞皮疙瘩。那朽木的背面滿是嚇人的蠐螬,又白又肥、今人作嘔的樹木寄生蟲和鼻涕蟲,大蜈蚣和蜘蛛。兔子從洞中連蹦帶跳地竄出來,又閃電般地縮了回去,蹬起一股白色的土煙;隨後它們又轉身向外張望,鼻子急速地抽動著。再往前些,一隻針鼴停止了尋找螞蟻,在她身邊驚惶萬狀。愕然失措。它飛快地打著洞,幾秒鐘之內就看不到它那有力的爪子了,它逐漸消失在一根大圓木的下面。在它刨洞的時候,那滑稽的動作引人發笑。它渾身上下的針刺都放倒了。以便能順利地鑽進進下,揚起的土堆成了一堆兒。

  她從通往莊園的大路上走出了這片樹林。灰塵之中有一片帶深灰色斑統的東西,那是一群胸脯粉紅,脊背灰色的鸚鵡在尋找昆蟲和蠐螬;不過,當它們聽到她走來的時候,一起飛了起來。它們就像是一片鋪天蓋地的淺洋紅色的浪潮,胸脯和翅背在她的頭上掠過,不可思議地從一片灰色變成了一片粉紅。她想,倘若明天我不得不離開德羅海達,永遠不再回來的話,在夢中我也願意住在紅翅背鸚鵡的撲打聲中的德羅海達……乾旱一定會愈來愈嚴重的;袋鼠都跑進來了,愈來愈多……

  這裡有一大群袋鼠,約摸有2000只左右。鸚鵡一飛,把它們從平靜的凝視中驚起,大跨步地、優美地跳躍著,向遠處跑去,其快如飛。在動物中除了鴯鶓,未有能望其項背者,連馬都趕不上它們。

  每當陶醉於這種粗淺的自然研究時,她總是想起拉爾夫。梅吉私下裡從來沒有仔細地思量過她對他的那種女學生式的熱戀,或直接了當地稱之為愛情,就象人們在書中寫的那樣。她的表現和埃塞爾·德爾的女主角沒有什麼差別。在他那人為的教士職業和她對於他的希望——使他成為她的丈夫的希望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樊籬,這似乎是不公平的。如果能象爹爹和媽媽那樣與他住在一起,他一定會象爹爹對媽媽那樣地崇拜她;這一切是如此的順理成章。梅吉好象從來不覺得媽媽有什麼值得父親那樣崇拜,然而他卻對她崇拜之極。所以,拉爾夫不久就會明白,和她住在一起比他索後獨處要強多了。可是,她還不明白,在任何情況下,拉爾夫神父都不會拋棄他的教士職業。是的,她知道找一個教士作丈夫或情人都是被禁止的,但是她已經習慣於脫離拉爾夫的教職來考慮這個問題了。她那種正規的天主教教育尚未達到討論教士誓約本質的地步,而她本人並沒有信仰宗教的需要,因此,也就談不上自願地深入地研究它。梅吉在祈禱中並不能得到滿足,他僅僅信守著天主教的條文而已,因為不這樣做就意味著將萬劫不復地在地獄中受到焚燒。

  眼下,在她那白日美夢中,她盡享著和他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睡覺的無窮樂趣,就象爹和媽那樣。這時,與他耳鬢廝磨的想法使她放開了意馬心猿,在馬鞍上不停地胡思亂想起來。她把這種親近想像成了狂吻,除此之外就想不出別的了。驅策奔馳在圍場上根本無法使她的性教育有所有長,因為遠處狗的鼻息聲,使一切動物的頭腦中都無法產生交配的願望。其他的牧場也都一樣,不經選擇的交配是不允許的。當在一個特別的圍場中將公羊送到母羊中去的時候,梅吉就會被打發到別的地方去;而看到一隻狗趴在另一隻狗的背上,那不過就是用她的鞭子抽打一下這對狗,不許它們「鬧著玩兒」罷了。

  也許人類不具備判斷哪樣更糟糕的能力:是伴隨著煩燥的不安和激動難耐的初生乍萌的渴望更糟呢?還是以一種頑強的勁頭務求實現其獨特願望更糟呢?可憐的梅吉渴望著她不甚了了的東西:現實中有一種最基本的拉力,不可抗拒地把她往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那里拉。因此,她作夢想著他,如饑似渴地思慕著他,需要他;她感到悲哀,儘管他聲稱愛她,但是她對他是那樣微不足道,他連看都不來看她。

  策馬而來的帕迪打斷了她的思路;和她一樣,他也是往莊園那個方向去的,她微笑著,勒住了粟色牝馬,等著他趕上來。

  「真是意外相逢啊,」帕迪說道,他那匹老花毛馬和女兒那匹中年的牝馬並轡而行。

  「是的,在意外了,」她說道,「旱情是不是還要嚴重?」

  「我想,還要早。老天爺啊,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袋鼠!除了米爾柏林卡那地方,一定都是旱透了。馬丁·金談起要來一次大會獵,但是我不明白,一隊用機關槍的兵怎麼能使袋鼠的數目明顯地減少。」

  他是如此和藹,如此體貼人、諒解人,如此充滿摯愛,而她極少在一個男孩子都不在場的情況下和他呆在一起。梅吉還沒來得及改變思路,便脫口問了一個拿不准的問題,儘管她內心一直在打消著各種疑慮,但是這個問題依然折靡著她,使她苦惱。

  「爹,為什麼拉爾夫神父不來看咱們響?」

  「他忙著呢,梅吉。」帕迪答道,但是他的聲音變得謹慎起來了。

  「不過,教士們也有假日,對嗎?他以前是那樣喜愛德羅海達,我肯定,他是想來這幾度假的。」

  「梅吉,從某一方面來講,教士們是有假日的,可是從另外一方面來講,他們永遠不離職守。譬如,他們一生中,每天都必須做彌撒,就算獨居獨處時也不例外。我覺得德·布裡克薩特神父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他明白,在生活中走回頭路是根本辦不到的。小梅吉,對他來說,德羅海達已經是有些時過境遷了。假如他回來的話,這裡是不會使他得到往日的那種愉快的。」

  「你是說,你已經把我們給忘了。」她乾巴巴地說道。

  「不,實際上並沒忘。要是他忘記了的話,他的信不會寫得這麼勤,也不會打聽我們每一個人的情況。」他在鞍子裡轉過身來,藍色的眼睛中充滿了憐憫。「我想,他不再回來是再好不過的,因此我也就沒有邀請他,使他動歸心。」

  「爹!」

  帕迪執意要冒一冒風險。「喂,梅吉,你夢想著一個教士是不對的,到了你理解這一點的時候了,你的密保得挺不錯,我認為其他任何人都不瞭解你對他的感情。但是,你向我提問出疑問來了,對嗎?儘管問得不深,但是足以說明問題了,現在聽聽我的回答吧,你必須停止這種想法,聽見了嗎?德·布裡克薩特神父起過聖誓,我知道他根本沒有打破這種誓言的意思,而你卻誤解了他對你的鍾愛。他認識你的時候就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你不過是個小丫頭。喂,梅吉,就是到今天他也是這樣看待你的。」

  她既沒答話,臉色也沒變。是的,他想著,沒錯,她真不愧是菲的女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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