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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弗蘭克從帳篷裡走出來,一隻眼睛上貼著膏藥,破了的嘴唇上塗著藥。自從拉爾夫神父認識他以來,他頭一次顯得喜氣洋洋,教士覺得,這神態就和大家知道的多數男人與一個女人在床上度過了一個良宵以後的樣子是一樣的。

  「梅吉在這兒幹嘛呢?」他粗聲大氣在說道,拳擊場上的興奮勁兒還沒有完全過去呢。

  「就差綁住她的胳膊腿兒啦,更甭提想哄住她;我可沒法讓她呆在外邊。」拉爾夫神父尖刻地說道,雖然不得不為自己辯解使他感到不快,但他對弗蘭克會不會沖著他來也毫無把握。他一點也不怕弗蘭克,但他卻怕在大庭廣眾之下鬧得不可開交。「她是因為你才受了驚嚇的,弗蘭克,她想儘量離你近一些,好親眼看見你沒事兒。別生她的氣,她已經夠難受的了。」

  「難道你不怕讓爸知道你到這種地方來過嗎?」弗蘭克沖著梅吉說道。

  「把咱們的觀光縮短一下怎麼樣?」神父問道。「我想,咱們大家可以到我的宅邸去休息一下,喝杯茶。」他擰了一下梅吉的鼻尖。「至於你,小姐,可以好好地洗一洗。」

  帕迪跟他姐姐遭了一天罪,對她唯命是從,菲還從來沒這麼支使過他呢。她的腳上穿著進口的吉皮爾花邊鞋,穿過基裡的泥沼地。她挑挑剔剔,動不協就發脾氣,她儀態莊重地和誰打招呼,他就得對誰陪笑,談上幾句,當她給「基蘭博杯」的獲獎者頒發祖母綠手鐲時,他就得侍立在一旁。他想不通他們為什麼把所有的獎金都花在買這麼一個女人的小飾物上,而不是發一隻金獎盃和一大紮票子。這是因為他不明白這個賽馬會完全是業餘性的,不明白那些參賽的人並不需要欲不可耐的金錢,相反,卻可以漫不經心地把所得的錢扔給這個矮小的女人,騎著栗色馬勝了金·愛德華的霍裡·霍普頓把那只祖母綠手鐲贏到了手。前幾年,他已經贏得了一隻紅寶石手鐲、一隻鑽石手鐲和一隻藍寶石手鐲。他有一位太太和五個女兒,並且說,在贏到六個手鐲之前他是不會罷手的。

  帕迪那件漿過的襯衫和加了賽璐珞硬襯的領子真磨人,藍色的外套穿在身上太熱,午餐招待會上的悉尼海鮮味加香檳酒也不對他那慣於消化羊肉的胃口,他覺得自己是個傻瓜,或是說看上去象個傻瓜。他的衣服料子很好,但縫製費很便宜,式樣也土氣。他們和他不是一類人;他們是粗魯的、穿著蘇格蘭呢衣的牧場主,有身份的主婦,露齒而笑的、愛騎馬的年輕女郎,是那些被新聞報紙稱為「牧場霸主」中的精英。他們儘量忘記他們曾在上個世紀中霸佔了這裡的大片土地,將它們據為己有。他們對這片土地的所有權得到了聯邦政會法令的默認。他們成了大擊上最受人羡慕的人,管理著自己的政黨,將子女送進悉尼的高等學府,和來訪的威爾士親王飲酒暢敘。他,普普通通的克利裡不過是個工人,他與這些殖民地的貴族毫無共同之處;他們只能使他想起他妻子的家庭,使他感到不自在。

  所以,當他來到神父宅邸,發現弗蘭克、梅吉和拉爾夫神父正懶洋洋地圍在爐子旁,似乎度過了美好的、無憂無慮的一天時,他便感到一股無名怒火從心頭升起、他失去了菲那種有教養的支持是不堪忍受的;他依然不喜歡他姐姐,就像他在愛爾蘭的單年時代那樣,他從來就不喜欠她。這時,他發現了弗蘭克眼旁的膏藥和腫起來的臉。這真是天賜的好藉口。

  「看你弄成什麼樣兒了!你怎麼回去見你媽?」他吼道,「我一天不見人你就犯老毛病,和路邊多看你一眼的人打架!」

  拉爾夫吃了一驚,跳起來,剛想說幾句安慰話,可弗蘭克比他還快。

  「我靠這個掙到了錢!」他指著膏藥,非常溫和地說,「幾分鐘就賺了20鎊,比瑪麗姑姑一個月給咱們倆的工資還多。今天下午在吉米的帳篷裡我打倒了三名出色的拳手,和輕量級冠軍對陣時也挺了下來。我自己掙了20鎊。我幹的事可能不符合你的想法,但我今天下午贏得了每一個在場觀眾的尊敬。」

  「打倒鄉村集市上的幾個無精打采、頭腦發昏的老傢伙,你就在這些人中間充好漢嗎?弗蘭克,長大些吧!我知道你的個頭兒長不大了,但為了你媽,你的頭腦應該成熟起來。」

  弗蘭克臉色慘白!就像是漂過的骨頭。這是他受到過的最可怕的侮辱,而侮辱他的是他的父親。他不能回擊,他吃力地控制著自己的雙手,從肺腑深處吐著氣。「不是不中用的老傢伙,爸。你像我一樣瞭解吉米是什麼樣的人,吉米親口說過我要是當拳擊手會大有前途的;他想讓我進他的拳擊班進行訓練。他想付我工資!我可能不會再長個兒,但我這個身材足以痛打世界上的任何人,也包括你這個可惡的老色鬼!」

  帕迪明白這個形容詞後面的含義,他的臉色登時受得和他兒子一樣慘白了。「你膽敢這樣侮辱我!」

  「你算什麼東西?你真叫人噁心,比發情的公羊還壞!你就不能讓她踏踏實實地呆著?你就不能對她放開你的魔爪?」

  「別說啦!不!別說啦!」梅吉尖叫著。拉爾夫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痛苦地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上。她涕淚交流,激烈而又徒勞地想掙扎開來,「別吵啦,爸,別吵了!噢,弗蘭克,請別吵啦!請別吵,別吵呀!」她尖叫著。

  可是,只有拉爾夫神父聽見了她的聲音。弗蘭克和帕迪面對著面,他們最終認識到,彼此之間既相互厭惡,又相互畏懼。共同愛菲的堤壩潰決了,對菲的令人心酸的競爭顯現出來了。

  「我是她丈夫。我們有孩子,是上帝的賜福。」帕迪努力控制著自己,鎮定地說道。

  「你比到處追著母狗跑的公狗強不了多少!」

  「你也不比那個生你的老狗好多少,不管你是誰!謝天謝地,反正跟我沒關係!」帕迪叫道,隨即停了下來。「啊!親愛的基督啊!」狂刀像旋風一樣離開了他,他彎下身子,渾身顫抖,用手拼命地摳自己的嘴,好像要把說了不該說的話的舌頭扯出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找不是這個意思!」

  帕迪的話剛一出口,拉爾夫就放開了梅吉,緊緊地抓住了弗蘭克。他把弗蘭克的右臂扭到背後,用左臂繞住弗蘭克的脖子,勒住他。拉爾夫身強力壯。緊緊地夾住弗蘭克——使他無力反抗。弗蘭克想掙開身子,但他的反抗失敗了;他搖搖頭,表示屈服。梅吉撲在地上,跪在那裡哭泣著;她的眼光無可奈何地從哥哥身上移到父親身上。她苦苦的哀求著,她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她明白,這件事意味著她再也不能同時保住他們兩人了。

  「你就是這個意思,」弗蘭克嘶啞地說道,「我要是早明白就好了!我要是早明白就好了,」他吃力地把頭轉向了拉爾夫神父,「神父,放開我吧,我不會碰他的,上帝保佑,我不會碰他的。」

  「上帝保佑你?上帝會讓你的靈魂爛掉的!讓你們倆的靈魂都爛掉!要是你們毀了這孩子,我就把你們宰了!」神父怒吼著,現在他是唯一發怒的人了,「你們知道嗎?我是怕我不在你們倆會互相殘殺,才把她留在這兒的,結果卻讓她聽到了這番話!我真該讓你們互相殘殺,你們這兩個卑鄙、自私的白癡!」

  「好吧,我要走了,」弗蘭克用奇怪的、無力的聲音說道,「我要去參加吉米的拳擊班,我不會再回來了。」

  「你一定得回來,」帕迪喃喃說道。「我怎麼對你媽說呢?對她來說,你比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還重要,她決不會寬恕我的。」

  「告訴她,我去參加吉米的拳擊班了,因為我想出人頭地。這是實話。」

  弗蘭克異樣的黑眼睛閃著嘲諷的光芒。這眼睛還在神父初次見到時就使他感到驚奇,灰眼睛的菲和藍眼睛的帕迪怎麼能生出黑眼睛的兒子?拉爾夫懂得孟德爾①定律;即使菲的灰眼睛也不可能造成這種現象。

  ①孟德爾,1882—1884年,奧地利生物學家、遺傳學家。——譯注

  弗蘭克拾起帽子和外套。「噢,這是實話!我早就該明白的你沒有媽媽在一間房子裡彈鋼琴的回憶!這表明你是在我後邊得到她的,她先屬￿我。」他啞然而笑,「沒想吧,這些年來我總是抱怨你拖她的後腿,我就是這麼想的,我就是這麼想的!」

  「沒有拖她的後腿,弗蘭克,誰也沒有!」神父喊道,想把他拉回來。「這只是上帝那難以捉摸的偉大計劃的一部分;你應該這樣想!」

  「上帝那難以捉摸的偉大計劃!」從門口傳來了那年輕人嘲諷的聲音,「德·布裡克薩特神父,你當神父時,比應聲蟲高明不了多少!我說上帝保佑你,因為你是這裡唯一不瞭解上帝的人!」

  帕迪坐在椅子上,臉色灰白;他吃驚地看著跪在爐子旁,哭得東倒西歪的梅吉。他站起身來,走到她在前,但拉爾夫神父粗暴地把他推開了。

  「別碰她。你幹得已經夠了!櫃櫥裡有威士忌,去喝點兒吧。我先送她去睡覺,然後回來和你談談,你別走。夥計,聽見我的話了嗎?」

  「我會呆在這兒的。神父。讓她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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